視角轉到李去濁這邊。
李去濁踏入左數第二條路時,最先察覺到的是腳底那股不尋常的綿軟。原本該硌得腳掌發疼的碎石子,不知何時變成了蓬鬆的棉絮,踩下去能陷進半隻腳,連帶著小腿肚子都泛起一陣發酸的鬆弛。他下意識地想抬腳踏穩,膝蓋卻像灌了鉛,慢悠悠地晃了半天才落地,心裡竟還冒出個念頭:這樣慢慢走,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風從路的深處漫過來,帶著股溫吞的熱氣,裹在身上像曬過太陽的棉被。他鼻子動了動,聞到點甜酒的香氣,不是他葫蘆裡那種烈性子的燒刀子,倒像自家後院埋了多年的桂花釀,綿柔的酒香混著水汽,絲絲縷縷往肺裡鑽。李去濁摸了摸腰間的葫蘆,手指勾住塞子想拔出來抿一口,可指尖剛碰到木頭塞子,又覺得舉著手怪累的,反正周圍沒人,少喝一口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
兩側的巖壁滲出乳白色的霧,霧裡浮著些模糊的光斑,像夏夜草叢裡的螢火蟲,慢悠悠地晃著。他眯起眼瞧了瞧,沒看見什麼危險,便鬆了鬆肩膀,任由風雷雙翼(哦不對,他沒有這玩意兒),任由後背往巖壁上靠了靠。奇怪的是,本該冰涼堅硬的岩石,竟像柔軟的棉墊,剛好托住他的後腰,連帶著脖頸都跟著鬆快下來。
“嘖,這地方倒是會伺候人。”他嘟囔著,往巖壁上又蹭了蹭。霧裡的光斑漸漸聚成些影子,像是有人躺在搖椅上晃腿,有人趴在石桌上打盹,還有人舉著酒葫蘆歪在樹底下,嘴角掛著亮晶晶的涎水。那些影子動作都慢得很,抬手要晃三下,低頭要頓兩頓,連打哈欠都能扯得老長,看著竟讓人心裡發暖。
李去濁打了個哈欠,眼淚水順著眼角往下淌。他忽然覺得,之前在外面跟那些奇形怪狀的東西打架,真是蠢得厲害。揮劍要使勁,躲閃要費神,打贏了又怎樣?還不是一身汗一身傷,哪有現在這樣靠著舒服?
他甚至開始盤算:反正王權霸業他們走在前面,就算自己在這兒歇上半個時辰,他們也未必能走多遠。再說了,楊一嘆有天眼,真遇著事肯定能提前喊一聲,自己跑快點趕上去就是,犯不著現在急吼吼地往前衝。
這麼一想,他後背往巖壁上貼得更緊了。棉絮般的地面漫上來些白色的絲縷,纏上他的腳踝,涼涼的、滑滑的,像有人用手輕輕按著他的腳脖子,不讓他動彈。李去濁低頭瞥了一眼,沒太在意,反正動起來也累,被纏著就纏著吧。
霧裡的影子漸漸清晰了些。他看見個穿青布衫的小子躺在草垛上,嘴裡叼著根狗尾巴草,手裡的彈弓扔在一邊,望著天上的雲發呆。那小子側臉的輪廓看著眼熟,仔細一瞧,竟是年少時的自己。
那時候他剛學了幾招粗淺的術法,就懶得再練,天天躲在後山草垛上曬太陽,被父親拎著耳朵罵也不改。影子裡的少年打了個滾,翻個身繼續睡,嘴角還嘟囔著:“練那玩意兒幹啥,能擋得住餓嗎?”
李去濁喉嚨裡發出一聲低笑,心裡竟有點羨慕。是啊,那時候多好,天塌下來有父親頂著,闖了禍有哥哥擔著,自己只要每天想著在哪兒喝酒、在哪兒偷懶就行。哪像現在,肩上扛著面具的名頭,手裡攥著保命的法寶,走一步都得想著會不會掉坑裡,活著可真累。
“累了就歇會兒唄。”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他自己的腔調,又比他的聲音更軟些,“沒人催你,也沒人管你,就在這兒躺著,閉上眼睛,啥都不用想。”
李去濁的眼皮開始發沉。他看見霧裡的影子換了場景,是自家那間小小的酒坊,他爹正蹲在灶臺前蒸米,蒸汽白茫茫地裹著老爹的背影,哥哥李自在坐在門檻上擦劍,陽光斜斜地落在劍身上,亮得晃眼。他自己則趴在八仙桌上,面前擺著半碟醬牛肉,手裡的酒碗還剩小半碗,困得直點頭。那時候他剛跟著哥哥打完一場架,胳膊上還纏著布條,卻覺得那點疼根本比不上眼皮沉,反正架打贏了,傷口總會好,倒不如先睡個痛快。
“你看,”那聲音又響起來,帶著點循循善誘的哄勸,“以前你不就這樣嗎?該歇的時候就歇著,幹嘛非要跟自己較勁?”
李去濁的腦袋慢慢往下垂,鼻尖快碰到胸口時,忽然聞到那股桂花釀的香氣裡,混進了點別的味道——是血腥味,淡淡的,像他胳膊上傷口滲血的氣息。他心裡咯噔一下,眼皮猛地掀開條縫。
霧裡的影子還在晃,可剛才那個擦劍的李自在,劍身上沾著的不是陽光,是暗紅色的血;蒸米的老爹轉過身,臉上帶著道沒癒合的疤;而趴在桌上的自己,胳膊上的布條早被血浸透了,碗裡的酒也變成了紅顏色。他們卻都在笑,慢悠悠地笑,像是在說:“疼點怕啥,歇著最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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