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畫面剛過,背上的巨石突然又沉了沉,壓得他肋骨一陣生疼,喉頭湧上一股腥甜。他悶咳一聲,額角的冷汗滴落在石階上,暈開一小片溼痕。
他想起那個老劍客,後來聽說是在一次妖魔襲村中,用那套被他瞧不起的“纏絲劍”,像捆粽子似的纏住了一頭千年妖蛇的七寸,硬生生拖了三里地,救下了整個村子,自己卻因力竭被妖蛇的毒牙刺穿了心口。
那時他聽到訊息,正坐在自家的劍廬裡擦拭王權劍,只冷哼了一聲,對身邊的侍從說:“是我看走眼了,他是位好劍客,劍法也是好劍法。”
“呵……”他低低笑了一聲,笑聲裡帶著說不出的苦澀,剛再往前挪一寸,腦子裡又湧來更多畫面。
有他十歲那年,在演武場,看著李去濁練劍。李去濁性子溫吞,劍招也帶著股柔和,他看了沒兩眼就搖著頭走開,丟下一句:“他的劍太軟,像塊棉花。”
可後來,正是這柄“軟劍”,在他被算計、經脈盡斷時,李去濁用劍穗纏著他的手腕,一步一步把他從屍山血海裡拖了出來,劍穗磨斷了三根,李去濁的手心磨得露出了骨頭。
還有他對楊一嘆的“天眼”。那時楊一嘆剛覺醒天眼,能看透天下任何招式的破綻,他卻拍著對方的肩膀,半開玩笑地說:“天眼雖奇,終究是旁門左道。劍者,當以心為眼,你這算是走了捷徑,根基不穩。”
可後來,在圍剿萬毒窟時,他被毒陣困住,是楊一嘆用天眼硬生生看穿了一百零八個毒陣節點,自己扛下了毒陣反噬,七竅流血,才換得他破陣而出的機會。
畫面越來越密,像潮水似的湧來。背上的巨石似乎感應到他翻湧的情緒,猛地又重了三成。這一次,王權霸業清晰地聽到自己脊樑骨發出的“咯吱”聲,像是隨時會斷成兩截。
他趴在石階上,動不了分毫,碎稜已經扎進掌心半寸深,血順著指縫往下流,在石階上匯成細小的溪流。疼痛像無數根針,從皮肉刺進骨頭裡,可更痛的是心裡那片被傲慢掀開的瘡疤。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傲慢是“實力使然”。畢竟,他是王權世家百年難遇的天才,他習慣了別人的仰望,習慣了用“俯視”的姿態看待一切,卻忘了,那些被他瞧不起的“平凡”裡,藏著多少他從未見過的堅韌與擔當。
“原來……我才是那個坐井觀天的人。”他低聲自語,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背上的巨石似乎輕了一絲。
他試著抬起頭,額頭抵在冰冷的石階上,汗水混著血水流進眼裡,澀得他睜不開眼,卻也讓他看清了眼前的路。這條路,不是用劍劈開的,是要用膝蓋、用手掌、用血肉去磨的。
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一寸一寸地往前挪。碎稜劃過掌心,帶來撕裂般的痛,可他沒有再哼一聲。每挪一步,他就在心裡對那些被他輕視過的人說一句“對不起”。對老劍客說,對李去濁說,對楊一嘆說……
挪到第五十級石階時,他的膝蓋已經磨爛了,露出了森森白骨,每碰一下碎稜,都疼得他渾身發抖。但他沒有停,因為他想起了自己最傲慢的一件事。
當年他率隊攻打黑風寨,寨子裡有個瞎眼的老婦人,跪在地上求他放過她那被脅迫入夥的兒子。他當時一腳踹開老婦人,冷笑著說:“賊就是賊,骨子裡的髒,洗不掉。”
後來那少年為了護著母親,用身體擋住了他刺出的王權劍,死的時候,手裡還攥著一塊給母親治病的藥餅。
“我錯了……”他咬著牙,指甲深深摳進石階的縫隙裡,血和碎石混在一起,“人哪有什麼天生的貴賤,不過是我自己給自己戴了頂‘高貴’的帽子……”
這句話落下,背上的巨石又輕了一截。
他繼續往前挪,速度很慢,像一隻受傷的蝸牛,但每一步都異常堅定。掌心的肉已經磨沒了,只剩下骨頭在碎石上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膝頭的血染紅了一級又一級石階,像開出了一串慘烈的花。
快到終點時,他突然想起自己年少時的誓言:“我王權霸業,要讓天下人都知道,王權世家的劍,是天下最鋒利的劍!”可此刻他才明白,最鋒利的不是劍,是懂得低頭的勇氣。
當他終於爬到第一百級石階時,背上的玄鐵巨石“哐當”一聲砸在地上,震得整道石階都在發抖。王權霸業趴在終點,渾身是血,像從血池裡撈出來的一樣。他抬起頭,望著天空,陽光落在他臉上,過去那雙總是帶著鋒芒的眼睛,此刻卻像洗過的琉璃,清澈而平靜。
他慢慢站起身,雖然渾身劇痛,每走一步都踉蹌,但脊樑挺得筆直,不是過去那種帶著傲慢的挺直,而是卸下重負後,真正的坦蕩。掌心和膝頭的傷口還在流血,可他知道,那些流掉的血,帶走的是刻在骨子裡的傲慢。
從屈脊階走下來時,他對著山上微微頷首,語氣裡沒有了過去的盛氣凌人,只有平和:“多謝。”
那道橫亙在山腰的石階,還留著他的血跡,但屬於王權霸業的傲慢之罪,已經隨著那些血與痛,消散在了風裡。
在他自心底裡為自己所犯下的傲慢誠通道歉之後,傲慢沒有發酵劑,徹底從他體內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