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送王權霸業走上屈脊階後，慕雨玄便帶著剩下的人繼續往上走。
“嫉妒，翳目堂”
翳目堂是座圓頂石室，牆面上嵌著數十面打磨光滑的玄鐵鏡，鏡面蒙著一層薄薄的白霧，看不清影像。石室中央立著根盤龍柱，柱上纏繞著數條浸過“靜心露”的黑色布條，布條末端墜著小小的銅鈴，風一吹就發出細碎的響聲，卻奇異地讓人心裡發沉。
這地方，是專門為李自在準備的，用來消解他對李去濁那股藏了十幾年的嫉妒。
李自在站在堂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劍穗。那劍穗是李去濁去年送他的，用西域的冰蠶絲編的，說是能安神。
“進去吧。”慕雨玄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李自在深吸一口氣，抬腳跨進石室。剛站穩，盤龍柱上的布條就像活了似的飛過來，纏住了他的雙眼。布條上的“靜心露”帶著點清苦的味道，鑽進鼻腔，他頓時覺得腦子清醒了不少，可心底那點嫉妒的火苗，卻被這清涼的氣息勾得更旺了。
“嗡！”玄鐵鏡突然發出一聲輕顫，白霧散去，鏡面亮起，可李自在被蒙著眼，什麼也看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耳朵裡湧入的聲音，鼻子聞到的氣味，指尖觸到的觸感，那是一種奇特的“感知”，比視覺更清晰。
他“聽”到了練劍的聲音。是少年時的李去濁，在月下的演武場，一遍又一遍地練著“流雲劍”。李去濁性子慢，劍法學得也慢，同一招“雲卷”，他看一遍就會了，李去濁卻練了整整三個月。
此刻“聽”著那劍刃劃破空氣的聲音，從生澀到熟練，中間夾雜著無數次“啊”的痛呼，那是李去濁握劍太用力，掌心被劍柄磨破，血滴在劍穗上的聲音；是他練到深夜，手腕脫力，劍掉在地上的“哐當”聲；是他對著月亮嘆氣：“哥哥怎麼就那麼聰明呢……我什麼時候才能追上他啊？”
李自在的手指猛地攥緊，指甲掐進掌心。他一直以為李去濁對他的“羨慕”是理所當然，卻從沒想過，這份“羨慕”背後，是李去濁熬了多少個夜晚，流了多少血。
正想著，鼻尖突然鑽進一股濃郁的藥味。是安神湯的味道，還混著點苦澀的黃連。他“看”到（或者說“感知”到），那是五年前，他隨口跟李去濁提了一句“最近新悟的‘迴風劍’總差口氣，夜裡老睡不著”。
第二天起，李去濁就每天三更爬起來，去後山採安神草，回來用小火熬湯，熬壞了十七鍋，才終於熬出一碗不苦的。每天天不亮，他就把湯放在李自在的窗臺上，自己則揣著兩個幹饅頭去演武場，練到太陽落山。
“他……”李自在的喉嚨發緊，矇眼的布條突然勒得緊了些，勒得眼眶生疼。他想起自己當時喝著湯，還笑著說“你這湯熬得一般，不如酒樓裡的好喝”，卻沒看見李去濁轉身時，藏在袖子裡的手上，全是被藥汁燙出的水泡。
玄鐵鏡的光芒更亮了，李自在的“感知”也更清晰。他“聽”到李去濁跟別人聊天：“哥哥雖然看著跳脫，其實心細著呢。上次我淋雨發燒，是他揹著我跑了十里地找大夫，自己淋成了落湯雞。”“哥
哥的劍好瀟灑啊，不像我，總是束手束腳的。”
“要是能有哥哥一半的灑脫就好了，我總想得太多……”
一句句，全是李去濁對他的羨慕。
李自在愣住了。他一直以為，只有自己在嫉妒李去濁，嫉妒他得到的稱讚，嫉妒他被長輩看重，嫉妒他那份“穩重”總能蓋過自己的“跳脫”。可他從沒想過，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李去濁也在偷偷羨慕著他。羨慕他的灑脫，羨慕他的天賦，羨慕他能活得那麼隨心所欲。
“原來……是我自己鑽了牛角尖。”他低聲說，聲音有點發顫。矇眼的布條似乎鬆了些，勒得眼眶不再那麼疼了。
這時，他“感知”到一幅畫面：去年圍剿妖怪時，他被三隻黑虎圍攻，靈力耗盡，眼看就要被虎火灼傷。是李去濁衝過來，用自己的後背擋住了虎火，後背被燒得焦黑，卻還笑著對他說：“哥哥，你先走，我斷後。”
當時他強撐著，不想獨自逃走，卻被李去濁貼上千裡追位符，還在對著他的背影喊“別回頭，快跑”，李自在的眼淚突然就湧了上來，浸溼了矇眼的布條。
他一直覺得李去濁“礙眼”，覺得對方的存在像是在提醒自己“不夠好”。可到頭來，在他最狼狽的時候，是這個被他嫉妒了十幾年的人，用命護著他。
“我真傻……”李自在抬手，一把扯下矇眼的布條。眼眶通紅，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滴在玄鐵鏡上，鏡面的白霧徹底散去，映出他此刻的模樣，滿臉淚痕，眼神裡卻沒了過去的戾氣，只剩下愧疚和清明。
玄鐵鏡裡，突然浮現出他和李去濁小時候的畫面：兩人在桃樹下分一個桃子，李去濁把大的那半塞給他；兩人偷喝父親的酒，被發現時李去濁把罪責全攬在自己身上；兩人第一次下山歷練，李去濁把唯一的乾糧分給了餓肚子的他……那些被嫉妒掩蓋的溫暖，此刻全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嫉妒”這東西，像根毒刺，紮在他心裡十幾年，讓他見不得李去濁好，讓他總覺得自己被比下去了。可此刻，毒刺好像被眼淚泡軟了，輕輕一碰就掉了下來，留下一個小小的傷口，有點疼，卻也透著輕鬆。
他心中被代表嫉妒的大罪放大的嫉妒，在玄鐵鏡中，從小到大李去濁臉上的笑容徹底削去。
李自在看著他的笑臉，心裡那片被嫉妒佔據的地方，突然變得暖暖的。他知道，那根紮了十幾年的毒刺，徹底消失了。翳目堂裡的玄鐵鏡還亮著，但屬於李自在的嫉妒之罪，已經隨著眼淚和那句遲來的“謝謝”，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