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他偷跟爹去鎮上賣柴,看見爹把賣柴的錢全換了藥,自己啃著硬窩頭往回走。那天爹揹他過河,他趴在爹寬厚的背上,聽見爹喘得厲害,卻還哼著不成調的山歌。後來他才知道,爹那時已經咳了半年的血,卻從沒在他面前皺過眉。
“爹,”他拿起一片牛肉,放在嘴邊抿了抿,“這醬牛肉是城南老李頭做的,他說放了二十多味料,我嘗著是比咱家醬油醃的香。你總說等我長大了,就帶咱爺倆去鎮上館子吃,現在我帶回來了,你慢慢嘗。”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張家立起來了,就在山下,我選的地段建的新城,孩兒這些年出息了,不會再過苦日子了,可惜您老走得早,不能讓孩兒在您老旁邊盡孝。”
“對了,家裡我給你留了間東屋,窗臺上能看見日出,跟你以前說的一樣。”
日頭漸漸升高,松針上的露珠落下來,打在他手背上。張正靠著松樹坐下,從懷裡掏出個布包,裡面是三枚銅錢,是他分別從王嬸的灶膛、師父的劍鞘、他爹的枕下找的。他把銅錢擺在三塊木牌前,一枚壓著饅頭,一枚浸在酒裡,一枚墊在牛肉下。
“王嬸,你總說小柱子不愛吃甜,其實我知道,他是想讓著我。現在他在桃園李家做學徒,學做糕點,說要開家鋪子,讓全城人都吃得上熱乎糖包。”
“師父,你當年說我心太急,握劍像攥著炭火。現在我不急了,前陣子遇見個後生,跟我當年一樣毛躁,我把你的木劍給了他,讓他先劈三年柴,磨磨性子。”
“爹,上個月我來給你理墳,發現墳頭長了叢野菊,黃燦燦的,你以前總說這花潑辣,不用人管也能活。我沒移走,就讓它長著,跟你似的,透著股犟勁。”
他絮絮叨叨地說,像小時候坐在門檻上,跟回家的爹講一天的新鮮事。風裡的酒香淡了,饅頭的熱氣散了,只有松針落在青石板上的輕響,陪著他說那些沒說完的話。
太陽爬到頭頂時,張正站起身,將空了的酒壺、吃剩的饅頭渣收進竹籃。他最後看了眼三塊木牌,晨光透過鬆葉灑在上面,畫著蒸籠的木牌邊緣,不知何時積了層薄霜,像極了王嬸冬天凍紅的臉頰;畫著木劍的那塊,被風颳出道細痕,倒像是師父總摩挲的那處缺口;畫著布鞋的木牌前,有隻螞蟻拖著片牛肉渣,慢慢往土裡鑽,彷彿要把這味道,帶給地下的人。
“走了。”他對著木牌揮揮手,轉身往山下走。竹籃輕了不少,可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填滿了,沉甸甸的,卻又透著股輕快。
下山的路比上來時好走,晨露幹了,青石小徑泛著光。張正走著走著,突然想起師父臨終前的樣子。那時師父躺在病榻上,已經說不出話,卻死死攥著他的手,往他掌心塞了顆糖。
他爹走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好天氣。爹拉著他的手,說:“正兒,人活一輩子,就像走山路,有上坡就有下坡,別貪快,也別嫌慢。”
那時他不懂,只知道哭,現在踩著這後山的路,倒突然明白了。
山腳下的炊煙升起來了,張家的瓦房在樹影裡露出一角。張正加快了腳步,竹籃在背上輕輕晃,裡面的空酒壺撞著竹壁,發出“哐當”的響,像誰在身後,輕輕跟著他的腳步。
他知道,那些離開的人,從來沒真的走遠。王嬸的糖包,藏在他揉麵的力道里;師父的話,浸在他握劍的手勁裡;爹的囑咐,落在他走的每一步路上。就像這後山的青石板,踩得久了,總會留下些印記,不深,卻夠他記一輩子。
走到家門口時,張正回頭望了眼後山。松濤陣陣,三塊石碑在林間若隱若現,像三個老朋友,正望著他笑。他笑了笑,推開了自家的門,門軸“吱呀”一聲,像在應和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