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可以嗎?”她的聲音帶著些顫抖,“陛下,妾身...還能做那些事?”
“當然可以!”顧懷的語氣很乾脆,“我答應過你,要讓你按自己喜歡的方式活下去,這宮牆,困不住你一輩子,等這股殖民的浪潮徹底席捲起來,等博安洲的根基打穩,等朝廷的重心、天下的目光都聚焦在海外,聚焦在源源不斷輸入帝國的財富和土地上...誰還會在意一個妃子是否在深宮之外,執掌著她自己的商業王國?那時的規矩,是我來定!我說你能出去,你就能出去!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洞察的弧度:“明珠,你猜猜看,如果我現在告訴他們,我要效仿古制,在萬里之外的博安洲,為我的愛妃--也就是你,劃出一片封地,封你為‘博安洲總督’或‘鎮海夫人’,讓你名正言順地坐鎮那片新土,替我牧守一方,開疆拓土...他們會不會嚇得跳起來,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昏聵?會不會覺得朕是在裂土封妃,動搖國本?”
李明珠被他大膽到近乎瘋狂的想法驚得睜大了眼睛。
顧懷看著她震驚的表情,笑道:“我要的就是他們跳起來反對!要的就是他們覺得我在拆這禮法殿堂的屋頂!當他們為了阻止我‘裂土封妃’而群情洶湧、引經據典、唾沫橫飛的時候...”他頓了頓,“...我再告訴他們,既然愛妃封疆裂土有違祖制,那不如退一步,我不強求總督之名,也不要裂土之實,我只是覺得,李家商號熟悉海事,經驗豐富,想將博安洲勒石之地及周邊數百里沃土,特許給李家商號經營九十九年,由你--我最信任的愛妃親自打理,為朝廷開拓那片蠻荒,建立據點,輸送財貨,朝廷只需派駐一個象徵性的‘轉運使司’監督收稅即可,這總可以了吧?這比起裂土封疆,不過是開一扇小小的窗戶而已--而他們便會覺得,這是我嫌棄內庫太空,想要自己掙點銀子花,而這世上,又哪裡有比你更適合掌控這生意的人呢?”
他握緊她的手,目光灼灼:“我們這個民族的人,性情總是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說在這裡開一個天窗,大家一定不允許;但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天窗了,所以當他們覺得我要發瘋時,你出宮這件事的阻力,就會小得多!在博安洲那潑天的利益和即將席捲一切的殖民浪潮面前,在我親手掀起的這股變革洪流中,那些反對的聲音,終將被沖垮、被淹沒!他們會權衡,會妥協,一個妃子‘特許經營’一片海外荒地,為帝國開疆拓土,為內庫輸送財富,比起‘裂土封妃’的駭人聽聞,似乎...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更何況,我會告訴他們,這是‘效仿’特許律令,是激發民力為國所用的典範!”
李明珠的心跳得飛快,顧懷描繪的場景和處理這件事的驚人政治智慧讓她震撼不已,她彷彿看到了朝堂上那些道貌岸然的老臣們驚愕、憤怒、權衡、最終無奈妥協的臉,原來...原來陛下一直在謀劃著這個!他不是在安慰她,他是在下一盤大棋,一盤以整個帝國的變革為背景,為她劈開一條路的大棋!
“陛下...”她的聲音顫抖著,“這...這真的可行嗎?妾身...妾身真的可以...”
“可行!”顧懷斬釘截鐵,“到時候,你可以隨時出宮,回來,你可以去無棣港,可以去江南,甚至可以去博安洲--你會再次擁有選擇的自由!等這股浪潮徹底席捲起來,等萬民的目光都投向海外,等朝廷的重心、天下的財富都繫於那片新土...誰還會在意、誰還敢在意一個妃子是否在宮外經營著她自己的‘特許商行’?那時的規矩,會被重塑!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李家商號將掛著‘魏’字旗和‘皇室特許’的徽記,名正言順地開往博安洲,去建立商棧,開闢航線,管理屬於你自己的拓殖地!你喜歡的算盤聲,你擅長的排程博弈,在那裡,將比在無棣港更耀眼!你會是我在博安洲的眼睛,是帝國殖民浪潮中最璀璨的明珠!”
他描繪的前景,瑰麗、充滿挑戰,更帶著打破一切桎梏的自由氣息,徹底點燃了李明珠眼中沉寂已久的火焰,深宮的陰霾被這強大的希望瞬間驅散,她彷彿看到了蔚藍的大海,陌生的海岸線,飄揚著“皇室特許·李家商行”旗幟的龐大船隊,看到了自己再次站在港口,運籌帷幄的身影...那份久違的、屬於李明珠的生命力,正在她眼底熊熊燃燒,甚至比以往更加熾熱!
“陛下!”她抱住顧懷,淚水再次湧出,這一次,是喜悅的,“妾身...妾身願意!”
顧懷看著她眼中重燃的、比星辰更亮的光彩,心中那沉甸甸的愧疚終於被一種巨大的滿足和期待取代,他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動作帶著憐愛。
“但是,明珠,”他的聲音沉了下來,“在那之前,我還需要問你一件事,一件...關乎你身份,也關乎這深宮格局,甚至會影響你未來到底能不能走出宮門的事。”
李明珠的心微微一緊,她安靜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的下文。
顧懷目光沉靜地望進她的眼底深處,彷彿要探詢到她最真實的答案:“之前那個問題...我問過你的,在無棣的海邊,在落葉飄落之前,如今,在這深宮之中,在你我經歷了這一切之後...明珠,你想好了嗎?”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亭中的風聲:
“你,想當皇后嗎?”
空氣彷彿瞬間凝固了。
風吹過亭角懸掛的銅鈴,發出幾聲清脆卻孤寂的叮噹聲,李明珠的呼吸一滯,剛剛因希望而微微亮起的眼神,再次被巨大的茫然和恐懼攫住,皇后?那個母儀天下、尊榮無極卻也象徵著終極束縛的位置?那個需要她徹底抹去“李明珠”的一切痕跡,成為禮法最高祭品的身份?後宮之主,意味著更森嚴的規矩,更沉重的枷鎖,更徹底的與世隔絕,她的餘生,將徹底埋葬在繁複的宮規、無盡的禮儀、妃嬪間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和史官冰冷的筆觸之下,剛剛說過的那些,無棣港的濤聲,李家的商船,賬冊上的墨香...都將成為遙不可及的夢魘。
百官也許可以同意一個妃子出宮管理皇室的生意,但絕對不會允許,後宮之主拋頭露面。
李明珠的嘴唇微微顫抖,臉色更加蒼白,看著顧懷的眼眸,那句最簡單的“願意”或“不願意”,卻堵在喉嚨裡,怎麼也說不出來,她愛他,願意為他放棄一切,但“皇后”這個選擇,意味著放棄的是她靈魂深處最後一點對“自我”的堅守。
“陛下...”她的聲音乾澀得厲害,帶著一種被命運扼住咽喉的艱難,“妾身...妾身...”
拒絕的話幾乎要衝口而出,她不想!她不想要那個看似尊貴無匹卻冰冷徹骨的牢籠!她不要餘生都在繁文縟節和虛與委蛇中耗盡!她只想做李明珠!只想守著陛下,然後...然後有機會,去做回那個在商海中運籌帷幄、在港口揮斥方遒的李明珠!
可是...她該拒絕嗎?
御花園陷入了沉默,顧懷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深深地凝視著她,等待著她內心最真實的答案,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掙扎、恐懼和那幾乎被禮教壓垮的本能抗拒。
這沉默的答案,很明顯。
他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裡沒有失望,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釋然和更深的心疼。
“我明白了。”他鬆開她的手,卻並非疏離,而是站起身來,走到亭邊,俯身從鋪滿落葉的地上,拾起一片完整的、金黃的銀杏葉,葉脈清晰,紋路錯綜,他修長的手指緩緩揉搓著葉片邊緣,看著它在指尖化為細碎的金屑,隨風飄散。
“明珠,”他再次開口,聲音低沉而溫柔,“看著我,我問你想不想,不是在逼你,不是在替朝臣問你,更不是在替這所謂的‘規矩’問你,我是在問‘李明珠’,只問你的心。”
他看著她:“我要聽的,不是‘應該’或者‘不應該’,不是‘合不合規矩’,更不是‘為了後宮安穩’或者‘為了大局著想’!我要聽的,是你心底最真實的聲音!拋開一切身份,一切顧慮,只問你自己--那個位置,你想要嗎?”
李明珠怔怔地望著他,望著他眼底那份深沉的、毫無保留的理解與支援--他懂!他一直都懂她的不甘,她的委屈,她的犧牲!他從未想過用皇后的虛名來補償或束縛她,他問的,始終只是“李明珠”的心願!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雜著難以言喻的酸楚,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防線和顧慮。
“不想!”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哭腔,卻無比清晰,無比堅定,如同掙脫了枷鎖的囚鳥發出的第一聲清鳴,“陛下!妾身不想!一點都不想!”
“妾身不想做什麼母儀天下的皇后!妾身不想被困在更深的宮牆裡,戴著更重的枷鎖!妾身不想餘生都在看別人臉色,都在數著日子等著陛下的恩寵!妾身只想...只想做李明珠!只想守著陛下,等陛下忙完了,能陪妾身說說話,看看花...等陛下允准的時候,妾身還能出去,還能去看看海,還能...還能做點自己喜歡的事!”
她一口氣說完,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完後,她有些忐忑地看著顧懷,像是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然而,預想中沉默並未出現。顧懷的嘴角,反而緩緩地、緩緩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其明顯、極其真實的弧度,笑容裡沒有一絲一毫的失望或責備,只有如釋重負的輕鬆,和一種近乎寵溺的縱容與欣賞。
“好!”他重重地說了一個字,聲音裡充滿了愉悅,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這才是我的明珠!敢說敢想,不委屈自己!”
他伸出手,示意她過來,李明珠提起宮裝,走到他的面前,顧懷再次將她擁入懷中,這一次,動作輕快而充滿力量,他低頭,下巴蹭著她柔軟的發頂,聲音帶著笑意在她耳邊響起:
“不想就不想,我的女人,不需要靠那個位置來證明什麼,你,就是你,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你,你不喜歡的東西,我怎麼可能硬塞給你?”
李明珠依偎在他的懷抱裡,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感受著他話語中那份毫無保留的縱容與支援,只覺得渾身緊繃的弦瞬間鬆了下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和暖意包裹了她,她閉上眼睛,貪婪地汲取著他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氣息,淚水無聲地浸溼了他胸前的龍袍刺繡。
過了許久,他鬆開懷抱,捧起她的臉,指腹溫柔地擦去她臉上的淚痕:
“明珠,記住我今天的話,好好在這宮裡待著,養精蓄銳,看看書,賞賞花,或者...去御書房偷偷看看戶部送來的海外商情奏報解解饞也行,”他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耐心點,等這股殖民的浪潮徹底掀起來,等帝國的巨輪真正駛向深藍...那時,就是你的翅膀重新展開的時候,你會走出這宮牆,走到那片屬於你的、更廣闊的天地裡去!”
“嗯!”李明珠用力點頭,破涕為笑,那笑容如同衝破陰雲的陽光,瞬間點亮了她蒼白的面容,也點亮了這深秋的涼亭,眼底的陰霾和空茫被希望和憧憬徹底驅散,只剩下純粹的信任和愛意。
顧懷也笑了,那笑容驅散了眉宇間多日的沉鬱,顯露出幾分屬於蘇州小院、屬於海邊漫步時的輕鬆模樣,他牽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掌心溫暖相貼。
“走,”他拉著她站起身,玄黑龍袍的下襬拂過石凳上他的大氅,“陪我在這園子裡走走,看看這秋色...也看看,這深宮之外,即將到來的盛世。”
兩人並肩走出涼亭,踏著厚厚的落葉層,漫步在深秋的御花園中,風依舊蕭瑟,捲起零星的落葉在他們身邊飛舞。遠處的宮牆巍峨依舊,投下巨大的陰影。
但此刻,他們的目光卻似乎穿透了那高聳的朱牆,望向了更遠的地方--無棣港的千帆,錢塘江口的鉅艦,以及那遙遠的、名為博安洲的、充滿無限可能的蠻荒海岸線,那裡,有帝國的野心,有萬民的貪婪,有滾滾而來的財富洪流...
而在這洪流之下,也藏著一個女子掙脫金絲牢籠,重獲自由與新生的契機。
顧懷握緊了掌中微涼卻已不再僵硬的手。
快了--他對自己,也對身邊的女子,無聲地許諾。
等秋去。
等海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