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宿中頓時心中痛罵,曹百熊不是個東西。
回京城這個虎狼窩之前,為什麼非得要到他的中興衛走一趟,這不是明晃晃地告訴天下人,他曹百熊跟自己有一腿,他陳宿中對朝廷並不忠心。
而且更重要的是。
自己如今中興衛所統率的位置,是景隆帝太子之時一手提拔。
曹百熊簡直就是在用自己打新帝的臉。
曹百熊來中興衛的時候,陳宿中便躲著不見,但見與不見,說出去誰人能信?
只要他曹百熊,腳尖兒沾上中興衛的土沫,那他陳宿中掛鏈之嫌便洗不清。
簡短沉思之後。
陳宿中再次跪下,匍匐忠心道:“臣叩謝陛下隆恩!”
只是動了這一下陳宿中的立場明辨,景隆皇帝終於扳回一城,眼底肉眼可見的愉悅,“陳將軍落座吧。”
陳宿中道:“謝陛下!”
謝寧冷眼旁觀著景隆皇帝與曹百熊掰手腕。
心底一片漠然。
曹百熊已然得到他想要的,又何必此時再刺激他一下。
來日大渝若真的舉兵進犯,那還不得是要曹百熊身先士卒帶兵殺敵,景隆皇帝實在是沒必要,跟曹百熊爭這一下。
陳宿中與曹百熊在早朝上,短暫形成一種弔詭的平衡。
洪河水患再度被提及,戶部新上任的尚書求勇俊,乃是景隆帝的太子班底,他出列道:“啟稟陛下四年前,紅河堤壩就已修葺過一次,今年水患雖然不小,但比起六年前那一次,絕對不足以沖垮剛修好的堤壩,四年前加固紅河堤壩的時候,修堤壩銀兩是建雄墊付,但過後戶部已經撥下了銀子,補償給了劍雄,今年堤壩再度被沖毀,豈非四年前的銀子白花。”
刑部侍郎石泰站出來道:“陛下,中州調查水患官員呈報刑部,洪水是在汴州將堤壩沖毀,那一段也的確是四年前建雄與朝廷共同修補。”
“四年前,進行修補堤壩花費白銀十二萬兩,這十二萬兩白銀,在第二年下撥建雄都護府的時候,十二萬兩白銀的確從建雄都護府下發到汴州府,但經刑部同僚審查,其中八萬兩全部揣到汴州知府劉同手中,堤壩修建也是也是強徵民間徭役,現汴州知府劉同我已經在押解進京路上。”
“請問!”
石泰大聲質問道:“阮大人,當年洪河堤壩如何修建,汴州知府劉同強徵民間徭役,民怨沸騰,被邪教鼓動謀反朝廷,汴州知府劉同做下如此鉅貪之事,暴亂爆發之後,他又派兵強行鎮壓災民,敢問阮大人,其中種種你是否知曉?”
滿朝文武,肅然一驚。
清流一派,這是要對中州世家之首阮一鳴發起進攻了。
高雲傑宛如早已料到,垂下眼眸。
高識簷抬眼看了一下身側的謝寧。
卻見謝寧與高雲傑一樣,對清流一派發起的進攻,全然沒有任何反應。
阮一鳴並未離京,他高聲道:“六年前汴州就已經遭受過一次洪水大災,整個建雄腹地都備受影響,朝廷撥不下銀兩來修堤壩,敢問石大人,在各處衙門都拿不出來錢的情況下,這堤壩要如何來修?”
石泰面色冷硬,冷哼一聲,“那也非是強徵民間徭役的理由。”
“石大人位居京刑部侍郎,自然不知地方衙門的辛苦,百姓們吃不飽飯耕地被毀,第一個心疼的便是百姓,第二個便是我們這些父母官,汴州知府劉同貪墨朝廷治河銀兩,必然罪大惡極。”
“但陛下,老臣對劉同貪墨之事,的確毫不知情!”
劉同貪錢,導致災民被邪教鼓動謀反,已是板上釘釘的事。
但這事要真如阮一鳴所說,跟他沒有一點關係。
鬼都不信。
景隆帝勉強道:“阮大人說的也不無道理。”
“既然劉同已經押解進京,那便等進京後大理寺提審後再行決定。”
景隆皇帝三言兩語,意欲和稀泥糊弄過去。
可寒門清流,豈會就這麼放過世家黨派。
繼駙馬楊琰,上來的兵部侍郎,謝俞軍道:“陛下,曹州邪教叛亂影響到受災州府,若是災民們得以妥善安置又豈會輕易被邪教煽動,並且!前幾日阮大人所言,邪教叛亂之後,建雄都護府迅速調集兵馬平叛,那敢問阮大人,既然邪教賊首伏誅,阮大人您都能從曹州知府往來書信上面調查出來,鼓動災民的邪教教義與付老有關。”
“難道劉同貪墨治河銀兩,難道您就一點兒不知道?”
謝寧微微一動。
眼眸看向這位新上來的兵部侍郎。
他乃是楊琰一手提拔,如今能坐這個位置,是攀附清流的之後的結果。
可他這一番話,明面上聽,像是詰問阮一鳴監管失職,可兩句話就把災民暴亂,邪教的引子又扔到三朝帝師付博先身上。
眼見著景隆皇帝變了臉色。
阮一鳴連忙道:“啟稟陛下,劉同貪墨治河銀兩,臣的確不知,但是……”
“但是什麼……”
景隆皇帝已然不想在紅河叛亂這一話題上繼續太久。
阮一鳴道:“陛下老臣願望啊!兵部侍郎謝大人,都已經看出來如同貪墨急速鎮壓災民,老臣又怎會不知情?老臣實乃是有苦說不出啊。”
“到底有什麼苦楚,愛卿只管直言便是。”
果然。
後手來了。
謝寧抬眸看向阮一鳴,就見阮一鳴跪地叩首,聲淚涕下地道:“老臣得知曹州知府茅敬在付老往來書心中,擷取邪教教義,以至於煽動災民造反,老臣內心已然惶恐不已。”
“但、但是……”
“但是什麼!”
此時景隆皇帝已然聽出來,什麼邪教、什麼曹州茅敬,都是幌子,阮一鳴以及背後世家,矛頭就是對準了他的老師。
景隆帝怒聲一出。
滿朝文武跪了一地。
阮一鳴高呼道:“陛下息怒都是臣的不對,不該隱瞞帝師付老門徒學生,糾集匪首造反,不該隱瞞帝師付老的外甥子侄,貪墨鉅額銀兩以供養邪教,發揚壯大。”
“陛下!老臣實在惶恐啊!”
“胡言什麼!”
景隆皇帝憤怒得幾欲掀袍而去。
但朝中大人卻無比知道,若劉同真的將貪墨銀兩用來資助邪教謀反,那付博先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現在就看阮一鳴所言劉同,為付博先的子侄親屬是真是假了。
“付老輔佐朕三十餘年,朕怎麼從未聽說,他有劉同這麼個侄子?”
此時景隆皇帝若像之前一樣,當機立斷,拂袖而去。
今日之事。
便再無翻起來的可能。
風流寒門也絕不可能叫劉同活著進京城,坐實付博先與邪教謀反之事有勾結。
可景隆皇帝偏偏卻是搭話了。
謝寧回首看了高識簷一眼,高識簷回眸與他對望。
四目相對,眼神碰撞。
皆看出彼此眼中的不屑。
這便是世家的手段嗎,在紅河水災與邪教叛亂中,抽絲剝繭找出與帝師切不掉的關係,再將一盆髒水死死扣在他的頭上。
原先清流寒門,奉謝寧為黨首領袖。
但謝寧從未與他們攪合到一處。
若是付老真的倒臺,那對於寒門而言,絕對是致命的打擊。
“一派胡言!”
孟兆仁道:“付老乃三朝元老,朝廷肱骨,他怎會做出如此忤逆朝廷不忠之事?再說,阮大人你口中所言劉同,連陛下都沒聽說過他與付老有親屬關係,你又何來證據斷定,邪教叛亂與付老脫不開干係!”
戰鬥已經打響。
怎麼可能就此結束?
阮一鳴道:“這件事可能連陛下都不清楚,但十幾年前劉同剛剛赴任漁陽縣令,付長林便給本官寫過書信,信中所言,要本官對劉同政務上多加照顧一番,劉同乃是付老母家侄子。”
“並且臣在審問叛亂賊首口中得知,邪教教義不光是付老指點,就連國子監司業付長林都曾親赴邪教,開壇講經過。”
此言一出,朝臣譁然。
“此前,老臣顧及付老為國、為陛下付出多年,未免陛下太過失望傷心,只在殿上說了,邪教教義乃付老指點,只是幾封書信,邪教叛亂也已事了,陛下得知付老並非全然忠心於朝廷、忠心於陛下已然足夠。”
“如此便可全了臣的拳拳之心。”
“可戶部兵部兩位大人,咄咄相逼,才叫老臣不得不將真相說出啊!”
“這、這怎麼可能……”
“付老為人何其剛正,他怎麼會做下如此愧對朝廷的事!而且……而且付長林……付長林前兩年的確去過一次中州……”
“難道他就是在那個時候與邪教接觸,藉著曹州、汴州知府的手,貪墨銀兩,發展邪教的?”
景隆帝驀然心驚。
付長林在宗教典籍上頗有造詣,喜歡到處與人辯,這一點文壇皆知。
若他真的在中州範圍內,給邪教講過經,那這件事帝師父子絕對沒辦法摘得乾淨。
景隆帝眉頭緊鎖。
黃直高聲喊道:“肅靜!”
滿朝文武,再次鴉雀無聲。
景隆帝事先掃過高識簷等世家官宦,心中已然滔天怒火,先帝在世的時候,以他為依靠,縱然大宴朝局有起有落。
但始終他們父子一心。
面對洶洶朝臣,甚少無力無措。
如今景隆帝,深切地體味到了,何為高處不勝寒。
他下意識看向謝寧。
目光十分明顯。
皇帝需要他的助力。
謝寧當然不會任由世家打壓付老,出列的瞬間皇帝一口氣明顯鬆了下,“啟奏陛下,臣有不同意見。”
寒門清流見謝寧肯出面為付老說話,壓力驟松。
謝寧在朝中在陛下心裡是如何分量?
只要謝大學士肯站在付老這一邊,那付老此生清名可保,他們寒門清流的領袖也可以保住。
畢竟付老,不同於眼高於頂的蔣鵬,他乃是天下讀書人的嚮往與希望,只要他不倒,每三年一次的科舉,便會向朝中,向清流一脈,輸送源源不斷的新鮮血。
景隆帝一喜,連忙道:“謝愛卿,你有什麼話要講?”
謝寧道:“臣有疑點為三,一,阮大人所言邪教教義,乃是付老指點,那請問阮大人,可否將書信原樣拿給本官看一看,本官不敢說博貫古今,起碼六元之才,在宗教經義方面還有些見解。”
阮一鳴面色一僵。
謝寧六元及第,不管拿來什麼經書譯文,到了他的嘴裡黑的都能說成白的,到時候這一口鍋必定會被他甩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