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到——“
張阿公嘶啞的嗓音劃破晨霧。老人今日特意換了件半新的靛藍短褂,枯瘦的手捧著一碗新釀的米酒,酒液在碗中微微晃動,映出他佈滿皺紋的臉。他顫巍巍地走到主樑前,那根粗壯的榆木樑上纏著褪色的紅布,布上用水泥畫著奇怪的符文——是陳大昨夜偷偷刻的隴西軍鎮宅咒,筆畫轉折處還摻了鐵礦砂,在晨光中泛著暗紅的光澤。
程巖接過酒碗,指尖觸到碗沿時感受到老人指甲縫裡殘留的泥土。他將清冽的酒液緩緩灑在水泥門框上,酒香混合著水泥特有的礦物氣息在空氣中瀰漫開來。一滴酒液順著門框滑落,恰好滴在門檻處那個小小的手印上——那是昨日程寧偷偷按下的,此刻正泛著瑩潤的水光。
“安宅嘍——“
王二突然扯著嗓子長喝一聲,三個徒弟同時點燃了掛在屋簷下的鞭炮。震耳欲聾的炸響中,陳大第一個跨過門檻。瘸腿漢子今日換了件乾淨的短褐,殘缺的右腿褲管整齊地挽起,露出用水泥抹平的斷口。他的棗木棍在水泥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噠噠“聲,獨眼在昏暗的室內亮得驚人。
“侯爺您瞧!“王二狗突然驚呼。這老實巴交的莊稼漢正用手掌摩挲著水泥牆面,粗糙的指腹感受著那不可思議的平滑,“連道縫都沒有!“他的小女兒——那個羊角辮女童已經赤著腳在屋裡跑了好幾圈,凍瘡未愈的小腳丫在冰涼的地面上留下一串溼漉漉的腳印。
程寧從人群中擠進來,髮間的銀鈴叮噹作響。小姑娘手裡捧著個陶罐,裡面裝著從老宅灶臺取來的火種。“新灶第一把火!“她踮腳將火種倒入新砌的灶膛,躍動的火光照亮了水泥牆面,那些摻了雲母的顆粒頓時泛出細碎的金光,宛如星河傾瀉。
屋外突然傳來孩童的驚呼。只見羊角辮女童正赤腳在新鋪的水泥路上奔跑,她的小腳每一步都精準地踩在前一天的腳印裡。路面上那些腳印正在晨光中慢慢凝固,邊緣泛起細微的白霜——這是水泥水化反應產生的氫氧化鈣結晶。
“侯爺!侯爺!“
劉三的叫喊由遠及近。這莊戶跑得滿頭大汗,粗布衣的袖口被樹枝刮開道口子,露出裡面結實的臂膀。“長安來了個穿紫袍的大官!“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著莊子入口,“帶著將作監的馬車!“
程巖整了整衣冠,袖口的水泥灰簌簌落下。他望向莊子入口的土路,晨霧中一隊人馬正緩緩行來。為首者身著紫袍,腰間金魚袋在朝陽下閃閃發光。更引人注目的是隊伍中那輛馬車——黑漆車轅上赫然刻著將作監的飛鳳徽記,車簾用的是隻有五品以上官員才能用的青綢。
“來得正好。“
青綢車簾掀開的剎那,程巖看清了車內鎏金香爐上盤旋的煙跡——是上好的海南沉水香。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搭在窗欞上,拇指戴著和田玉扳指,在晨光中泛著羊脂般的光澤。
“藍田縣男,好大的手筆。“
車中人未露面,聲音卻先飄了出來。這嗓音帶著長安官話特有的圓潤,卻又摻著幾分將作監匠人慣有的金鐵之音。程巖注意到拉車的四匹青驄馬突然不安地踏著蹄子。
紫袍官員彎腰下車時,腰間金魚袋“叮噹“作響。程巖瞳孔微縮——那魚袋上竟用金線繡著鳳閣紋,是正五品上將作少監的標識。更令人心驚的是隨行小吏捧著的檀木匣,匣蓋縫隙間隱約可見硃砂寫就的“御用“二字。
“本官旬日前在驪山望氣。“少監撣了撣紫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犀利的目光掃過水泥新房,“見東南有青煙直衝鬥牛,還當是藍田山著了火。“他忽然俯身,玉扳指在新砌的牆面上輕輕一刮,指腹沾了些許灰粉,“不料是程縣男在此...煉石補天?“
隨行書吏立刻捧上絹本,墨跡未乾的《異聞錄》上赫然寫著:“貞觀七年春,藍田現五色石,火燒三日不化...“程岩心頭一跳,這分明是將作監記錄祥瑞的制式文書。
少監突然從袖中抖出卷軸,“嘩啦“一聲在眾人面前展開——竟是程巖那日遺失的《農書》殘頁。被硃筆圈出的水泥配方旁,多了行蠅頭小楷:“其堅勝鐵,其色類銀,遇水則凝如膠漆“。
“程縣男可知...“玉扳指輕輕叩打圖紙,“將作監去年修大明宮凌煙閣,光三合土就用去六千七百斛?“少監的聲音忽然壓低,“若換成你這'水泥'...“
一陣馬蹄聲打斷話頭。程巖轉頭看見陳大正策馬奔來,瘸腿漢子殘缺的右腿用皮帶牢牢綁在馬鞍上,棗木棍橫在身前如持長槍。馬鞍旁掛著個鼓鼓囊囊的皮囊,隱約露出灰白色的水泥塊。
“侯爺!“陳大勒馬急停,獨眼警惕地盯著紫袍官員,“王二在窯場抓了個...“他忽然噤聲,卻是看見少監身後的侍衛掀開了馬車暗格——裡面整整齊齊碼著十二塊水泥磚,每塊上都蓋著將作監的火漆印。
“本月初九。“少監的玉扳指劃過水泥磚上的日期戳記,“萬年縣呈報有商隊販運'妖石'。“他忽然輕笑,“那商賈說是從藍田...“話未說完,遠處突然傳來程寧的驚呼。
小姑娘抱著個陶罐跑來,罐裡剛取出的水泥漿還在微微晃動。她髮間的銀鈴叮噹亂響,杏色裙裾沾滿了新鮮的水泥灰。少監的目光突然凝固——程寧腕間戴著的,正是用水泥捏就的手鐲,裡面還嵌著幾粒閃閃發光的雲母。
“程縣男聽旨。“
少監突然正色,從懷中請出黃絹。程巖跪地時瞥見絹帛邊緣的龍紋——這竟是道密旨。更令人心驚的是旨文中那句:“朕聞藍田有異人制奇材,著將作監即日驗看...“
少監收起密旨時,玉扳指在“水泥“二字上重重一頓,“聖人在兩儀殿等你的'五色石'。“他忽然指向莊子西頭,那裡不知何時來了隊工匠,正圍著蛋形窯丈量尺寸,“將作監的窯師,借你兩天。“
陳大的棗木棍“咚“地杵在地上。程巖這才發現,少監隨行的侍衛中,有個滿臉煤灰的老者——正是長安窯作大匠,去歲在將作監見過面的。老者偷偷比了個手勢,拇指與食指間的距離,正是改良窯膛的關鍵尺寸。
少監已轉身登車,紫袍下襬掃過水泥路面,發出“沙沙“的聲響。青驄馬再次不安地踏蹄時,程巖突然發現——馬蹄鐵上沾著的水泥灰,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固。將作監的隊伍遠去後,莊戶們才敢圍上來,王二狗懷裡的羊角辮女童,正用小手好奇地摸著路面上的馬蹄印。
“備馬。“程巖解下玉佩遞給陳大,“去長安前,得先教會王二燒新配方的水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