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聲還在寒霧中迴盪,程巖已經站在了窯前。蛋形窯的輪廓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怪異,窯頂的螺旋煙道里還飄著幾縷青煙,像條慵懶的蛇盤踞在那裡。窯壁上凝結的露水順著磚縫滑落,在灰白色的耐火泥表面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程巖伸手撫過窯壁,指尖傳來的溫度讓他微微皺眉——這餘溫少說還有五六十度。他彎腰湊近觀察孔,一股混合著石灰的澀、礦砂的腥與高溫淬鍊後特有的礦物氣息撲面而來,燻得他眼眶發熱。
“侯爺,讓某來!“
王二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老窯工佈滿老繭的手掌已經握住了窯門的鐵環。他那把祖傳的瓦刀插在腰間,刀背上凝結的釉料在晨光中泛著青灰色的冷光。三個徒弟跟在身後,每人手裡都舉著特製的鐵鉤,鉤尖在朦朧的晨光中閃著寒芒。
“開窯!“
隨著程巖一聲令下,王二的鐵鉤精準插入窯門縫隙。磚石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一股熱浪“轟“地衝出來,將眾人逼退三步。陳大拄著棗木棍擠到最前,殘缺的右腿被熱浪烤得發紅也渾然不覺,獨眼死死盯著逐漸敞開的窯膛。
晨光斜斜地照進窯內,映出一片奇異的景象——灰白色的塊狀物整齊排列在窯床上,表面佈滿細密的蜂窩狀孔洞,在光線折射下泛著金屬般的光澤。王二顫抖著用瓦刀背輕敲,發出的竟是清越的“錚錚“聲,宛如上等銅器。
“成了!真成了!“
老窯工突然跪倒在地,瓦刀“噹啷“一聲掉在窯磚上。他抓起把窯灰就往臉上抹,黧黑的面龐頓時灰白一片,皺紋裡嵌滿了細小的顆粒。“侯爺...“他的聲音哽咽得變了調,“這哪是石灰...這分明是仙家的寶貝啊!“
程巖彎腰拾起一塊已經冷卻的水泥,沉甸甸的質感讓他心頭一熱。這灰撲撲的物件在現代不過是工地尋常之物,此刻卻承載著整個莊子的希望。他注意到水泥塊斷面上的晶花——那是成功的水化反應形成的鈣礬石結晶,在陽光下閃爍著細碎的光芒。
“侯爺快看!“
程寧不知何時鑽到了窯門前,小姑娘踮著腳往窯膛裡張望。她今天穿了件杏色短襖,髮間的銀鈴隨著動作叮噹作響。突然,她伸手從窯壁上摳下一小塊半凝固的水泥,靈巧地捏成了個小人形狀。
“這是窯神爺爺送我們的禮物!“程寧高舉著泥人,陽光透過小人身上的孔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小姑娘的裙襬上沾滿了窯灰,隨著她轉圈的動作揚起細小的塵霧。
程巖望著莊戶們臉上混雜著敬畏與期待的神情,突然提高嗓音:“今日先造三間樣板房!“他的聲音在晨霧中格外清亮,“願意試住的,每戶賞粟米三鬥!“
人群頓時沸騰起來。王二已經帶著徒弟們開始往外搬運水泥塊,老窯工的動作小心翼翼,像是在對待易碎的瓷器。陳大拄著木棍在窯前轉圈,殘缺的右腿在地上劃出深深的痕跡,嘴裡不住地念叨著“三合土可比不上“。
正午,打穀場被曬得發白。二十幾個精壯莊戶赤著上身,古銅色的脊背在陽光下泛著油光。陳大設計的夯杵足有百斤重,榆木杆上纏著防滑的草繩,底部的青石被磨得鋥亮。四個漢子分立四方,手臂上的肌肉隨著號子聲繃出堅硬的線條。
“嘿——喲!“
隨著王二沙啞的領喊,夯杵被高高拋起,在空中劃出短暫的弧線,又重重砸向地面。“咚“的一聲悶響,震得場邊老榆樹上的知了齊齊噤聲。程巖蹲在夯土邊緣,指尖撫過新壓實的土層,細小的顆粒沾在面板上,帶著大地深處的涼意。
“停!“
程巖突然抬手。他的指甲在夯土層表面輕輕一刮,一道幾乎不可見的裂縫在陰影中若隱若現。拾起塊碎磚丟進去,竟傳來“咕咚“的水聲。“這下面有暗流。“他眉頭緊鎖,聲音卻異常平靜。
王二聞言臉色大變,黧黑的臉上瞬間沁出豆大的汗珠。老窯工抄起鐵鍬就往裂縫處猛挖,鍬刃與砂石摩擦發出刺耳的“咯吱“聲。三丈過後,鍬尖突然“錚“地撞上硬物——是塊佈滿青苔的巨石,形如臥牛,表面還刻著模糊的符文。
“鎮水石!“張阿公的旱菸杆“啪嗒“掉在地上,老人顫巍巍地跪下來,“老輩人說這石頭下通渭水,動不得啊...“
程巖卻眼前一亮。他撿起塊水泥在巨石上輕輕敲擊,回聲沉悶而堅實。“正好作地基!“他挽起袖子,親自指揮莊戶們將水泥漿澆在巨石周圍。灰白的漿液順著石縫滲入,發出“滋滋“的吸水聲。
陳大不知何時拄著棗木棍過來了,殘缺的右腿上還沾著清晨的窯灰。他盯著逐漸凝固的水泥,突然用木棍在地上畫出奇怪的圖形:“立柱得照這個方位。“線條歪扭卻暗合九宮,正是軍中紮營時測算方位的法子。
木匠們已經架起了松木模具,榫卯咬合的“咔嗒“聲此起彼伏。程巖設計的模具與現代模板驚人相似,只是用竹篾替代了鋼筋。王二帶著徒弟們將攪拌好的水泥漿傾入模具,老窯工特意在漿裡摻了細碎的雲母,每一剷下去都帶起細碎的金光。
“侯爺,這...這能結實嗎?“王二狗蹲在模具旁,粗糙的指節無意識地摳著地上的土塊。這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望著灰白的漿液,眼中滿是疑慮:“連榫卯都不用...“
程巖笑而不答,只是將《農書》翻到做了標記的那頁。圖上畫著奇怪的框架結構,竹篾在水泥中縱橫交錯,旁邊小楷標註:“雖無筋骨,勝似鐵石“。他餘光瞥見陳大盯著圖紙出神,瘸腿漢子殘缺的右腿不自覺地顫抖著,棗木棍在地上戳出深深的凹痕。
日頭偏西時,第一根水泥立柱終於拆模。莊戶們圍著這根灰白色的方柱,大氣都不敢出。程寧不知從哪找來根鐵釘,在柱面上歪歪扭扭刻下“貞觀七年春“。鐵釘與水泥摩擦迸出幾點火星,映得小姑娘的眸子亮如星辰。
“讓我試試!“羊角辮女童突然衝出來,赤著的小腳丫“啪“地踢在柱子上。水泥柱紋絲不動,小姑娘卻抱著腳丫直跳,惹得眾人鬨笑。笑聲未落,陳大已經掄起棗木棍狠狠砸向柱身——“砰“的一聲悶響,木棍震得他虎口發麻,水泥柱卻連道白印都沒留下。
瘸腿漢子獨眼放光,突然單膝跪地,粗糙的手掌撫過柱面:“侯爺神技!“他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殘缺的右腿在地上壓出深深的凹痕。程巖扶他起來時,發現這漢子的掌心被水泥磨出了血,卻還死死攥著那根棗木棍,彷彿握著某種信仰。
兩個月後,黃曆上硃砂筆圈出的“宜修造“三個字格外鮮豔。天邊剛泛起魚肚白,三間水泥房已披著晨霧矗立在打穀場東頭。王二帶著徒弟們蹲在屋頂鋪最後幾片青瓦,瓦刀敲擊的“叮噹“聲驚飛了簷下築巢的燕子,黑色的羽翼掠過灰白的水泥牆面,在晨光中劃出幾道優美的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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