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轉瞬又是一季。洛陽城東的這片學堂,已不再是最初那個略顯簡陋的院落,儼然成了一片生機勃勃的學府。晨光熹微,朗朗的讀書聲便從國學院的窗格中流淌出來,與格物院作坊裡傳出的叮噹錘擊聲、數學院教室裡算珠的清脆撥動聲,以及醫學院藥圃中淡淡的草藥香,交織成一首前所未有的時代交響曲。
程巖最喜歡在清晨時分,獨自一人緩步走在學府的青石路上。他看著那些曾經面帶迷茫的農家子弟,如今能引經據典,討論家國大事;看著那些曾只會埋頭打算盤的商人之子,如今開始探討幾何與模型;看著那些曾被視為“奇技淫巧”的工匠後人,如今在老師的指導下,嘗試繪製更加精密的機械圖紙。這片土地上,知識的種子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生根發芽,破土而出。
朝廷的關注像一柄雙刃劍,既帶來了無上的榮耀和官方的支援,也帶來了沉甸甸的壓力。一年之期,彷彿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時刻提醒著程巖,他培養的不僅僅是學生,更是大唐未來的官吏,是這個龐大帝國新生的血液。因此,實踐教學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國學院的學生不再僅僅是誦讀經文,王文正親自帶著他們,定期前往洛陽縣衙,作為見習書吏,旁聽案件審理,整理繁雜的卷宗。起初,這些學子們還帶著幾分讀書人的清高,面對油滑的胥吏和瑣碎的民事,頗有不適。但當他們親眼看到一紙判決如何影響一個家庭的悲歡,親手整理的田畝稅賦如何關係到國庫的盈虧時,書本上那些冰冷的“仁義”、“忠恕”才真正化為了有血有肉的體悟。
醫學院的實習制度則更為嚴苛。孫思邈將學生們分成陣列,輪流派駐到洛陽城內的各大醫館和藥鋪。他們不再是跟在神醫身後看個熱鬧,而是要親手為病人清洗傷口、包紮換藥,在老醫師的監督下,嘗試開出最基礎的方劑。他們見識過深夜被抬來的重傷者,感受過回天乏術的無力,也體驗過將一個生命從垂危邊緣拉回來的巨大喜悅。孫思邈時常告誡他們,醫書讀得再透,若無一顆感同身受的仁心,不曾親手觸控過病人的苦痛,便永遠成不了真正的大醫。
格物院和數學院的實踐更是五花八門。張工匠帶著學生們參與了洛陽城的溝渠修繕工程,讓他們親手測量土地,計算土方,學習如何利用水力。李算師則將學生們“扔”進最繁忙的西市,讓他們去各大商行實習,從最基礎的記賬、盤點做起,學習如何評估貨物價值,計算商路利潤。這些曾經被傳統士人所不齒的“俗務”,如今卻成了學府裡最受歡迎的課程。學生們在實踐中,將課堂上學到的知識迅速轉化為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他們的眼神裡,少了幾分書生氣,多了幾分實幹家的沉穩和自信。
程巖看著這一切,心中既有滿足,也有一絲隱憂。他建立的這套體系,打破了士農工商的壁壘,固然能培養出朝廷急需的實用人才。但真正能定國安邦,開疆拓土,決勝於廟堂和沙場的棟樑之材,光靠這套體系化的培養,似乎還缺點什麼。他們需要天賦,需要某種與生俱來的特質。這樣的人,往往隱藏於市井草莽之間,如未經雕琢的璞玉,等待著一雙能識別他們的慧眼。
這日,學府擴建新校舍的工程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因朝廷的撥款和民間的捐贈日益增多,程巖計劃再建一座大型的藏書樓和一座專門的天文觀測臺。工地上人聲鼎沸,百餘名力工來回搬運著沉重的石料和木材。程巖正與張工匠商議圖紙的細節,忽然,一陣騷動從不遠處傳來。
只見幾名衣著光鮮、看似是本地豪強家奴的惡僕,正圍著一名身材異常高大的力工推推搡搡。那力工年歲不大,約莫二十出頭,生得虎背熊腰,面容黝黑,穿著粗布短衣,渾身肌肉虯結,宛如鐵鑄。他只是沉默地站著,任由那些人辱罵,一雙眼睛卻沉靜如水,不起波瀾。
“薛禮!你這不長眼的窮鬼!撞壞了我家少爺的馬車,還想不認賬?”為首的惡僕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今天不拿出十貫錢,就打斷你的腿!”
那被稱為薛禮的年輕人終於開口,聲音沉悶如鍾:“是你們的馬車橫衝直撞,驚了馬,我只是為了避讓,並未撞上。”
“放屁!我們都看見了!”惡僕們不依不饒,其中一人更是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推搡他的胸膛。
那惡僕的手剛碰到年輕人的胸口,就像推在一堵牆上。年輕人紋絲不動,那惡僕自己卻踉蹌著後退了幾步。眾人一陣譁然。惡僕惱羞成怒,招呼著同伴一擁而上。
程巖眉頭一皺,正要讓護衛上前制止,卻見那名叫薛禮的年輕人動了。他沒有還手攻擊,只是腳下步伐沉穩地移動,身形微微晃動,便如同水中磐石,巧妙地避開了所有拳腳。他的動作看似笨拙,卻蘊含著一種奇異的韻律和千鈞之力。一名惡僕想從背後偷襲,薛禮彷彿背後長了眼睛,頭也不回,只是將肩一沉一撞,那人便如斷線的風箏般飛了出去,摔在地上哎喲打滾,卻也並未受重傷。
轉眼間,五六個惡僕都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而那個薛禮,依舊站在原地,甚至連呼吸都沒有一絲紊亂。他只是冷冷地看著那些人,眼神中沒有得意,只有一絲厭煩。
“住手!”程巖沉聲喝道。
工地上的人都認得程巖,紛紛讓開一條路。惡僕們見到程巖身邊的護衛,氣焰頓時消了下去,爬起來扶著受傷的同伴,灰溜溜地跑了。
程巖走到那年輕人面前,工地上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著這位學府的創辦者,和這個剛剛展露了驚人武力的力工。
“你叫薛禮?”程巖問道。
年輕人點了點頭,目光落在程巖身上,不卑不亢。
“一身好武藝,為何甘心在此做一名力工?”程巖繼續問。
薛禮沉默了片刻,才緩緩說道:“家貧,需養活妻兒。有力氣,便來賣力氣。”他的話語簡單直接,沒有絲毫掩飾。
“剛才為何不還手,只是閃避?”
“他們罪不至傷。”薛禮的回答依舊簡短,卻讓程岩心中一震。
身懷利器,殺心自起。尋常人有這般武力,面對挑釁,早已將對方打得筋斷骨折。而此人,卻能在暴怒之下保持克制,只將來犯者撞開,可見其心性之沉穩,仁德之深厚。程巖的腦海中,一個名字如閃電般劃過——薛禮,這個名字或許尋常,但結合他驚人的武力,沉穩的性格,以及貧苦的出身……莫非,他就是後世那個白袍神將,征戰一生,為大唐立下赫赫戰功的薛仁貴?
程岩心中波瀾起伏,面上卻不動聲色:“你識字嗎?”
薛禮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
“想讀書嗎?”程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誘惑力,“想學兵法韜略,馳騁沙場,建功立業嗎?”
薛禮猛地抬起頭,那雙沉靜如水的眼眸中,第一次爆發出灼熱的光芒。那是一種被壓抑了太久的渴望,一種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憤懣和不甘。他緊緊地盯著程巖,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這學府,不僅教書,也教武藝和兵法。”程巖微笑著,“我給你一份差事,做學府的護衛教頭,薪酬足夠你養家。白天,你教授學生們一些基本的強身健體之術;晚上,你可以到國學院聽課,學習文字,到格物院,學習兵法韜略。你可願意?”
薛禮怔怔地看著程巖,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個目不識丁的窮苦力工,平日裡受盡白眼,何曾受過這等禮遇。他猛地單膝跪地,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先生大恩,薛禮……萬死不辭!”
程巖扶起他,拍了拍他堅實的臂膀。他知道,一顆未來的帥星,已經在他手中,開始打磨出最初的光芒。
解決了薛仁貴的事情,程巖的心情大好。幾日後,他前往格物院,想看看那座規劃中的天文臺,圖紙設計得如何了。剛走進格物院的繪圖室,就聽到裡面傳來激烈的爭論聲。
爭論的一方是張工匠,另一方則是一個面生的青年。那青年二十五六歲年紀,身材清瘦,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儒衫,但精神矍鑠,雙目炯炯有神。他面前攤著一張巨大的輿圖,圖上所繪,卻並非中原九州,而是奇形怪狀的陸地和海洋,上面標註著一些程巖也感到陌生的地名。
“王先生,你這圖上所說,大地是圓的,人站在另一頭也不會掉下去,這……這實在是有違常理!”張工匠指著圖紙,一臉困惑,“天圓地方,乃是自古以來的道理,怎會是個球呢?”
那姓王的青年情緒有些激動,指著輿圖上的線條解釋道:“張師傅,你看,若依天圓地方之說,我中原之西,一路而去,便是西域,再往西,便是無盡的流沙。可據我從一些天竺胡商處得來的古籍殘卷所記,越過蔥嶺,尚有廣闊天地,名為天竺。若大地是方的,那麼從東海出發,一直向東,又會是什麼?終點在哪裡?可若大地是圓的,那一切就說得通了!從東海出發,一直向東,最終會回到我們的出發點!”
張工匠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撓著頭還是無法理解。周圍幾個格物院的學生也是聽得雲裡霧裡。
程巖在一旁聽著,心中卻是掀起了驚濤駭浪。在這個時代,絕大多數人還信奉著天圓地方的學說,而眼前這個青年,竟然已經提出了“地球”的概念,並且對中原之外的世界有著如此濃厚的興趣和深入的思考。他手中的那張輿圖,雖然粗糙,卻已經隱隱有了世界地圖的雛形。
“這位先生,可否將你的輿圖借我一觀?”程巖走上前去。
那青年見到程巖,連忙行禮:“學生王玄策,見過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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