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祭酒這題目,出得好。”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程巖聽完,非但沒有畏懼,反而撫掌而笑。
“不過,我的要求,和孔祭酒的,可能有點不太一樣。”
程巖站起身,走到了那塊巨大的黑板前,拿起一支粉筆。
“堅固,這是基礎,自不必說。”
“宏偉?彰顯國威?”程巖搖了搖頭,在黑板上寫下了兩個大字——“成本”!
“在我看來,一座橋好不好,評判的標準只有一個。”他的聲音,清晰地迴盪在整個講堂。
“那就是,如何在滿足基本功能的前提下,用最少的錢,最少的人,最短的時間,把它建好!”
“因為省下來的每一個銅板,都可以為大唐多修一條路!省下來的每一個民夫,都可以回到田裡多打一擔糧食!”
這番話,讓孔穎達和他身後的學子們,全都愣住了。
省錢?
把省錢當成第一目標?
這是什麼歪理邪說!大國工程,講究的是氣度,是威嚴!什麼時候,輪到“成本”這種商賈之言,來做評判標準了?
“荒謬!”一個洛陽才子忍不住站起來反駁,“此等言論,簡直是鼠目寸光!毫無大國風範!”
程巖沒有理他,只是對著自己的學生們,朗聲問道:
“藍田學堂,土木工程系,何在?”
“在!”後排,一個以王玄策為首,由二十多名學生組成的團隊,齊刷刷地站了起來。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叫做“興奮”的表情。
這題,簡直是為他們量身定做的!
“給你們一個時辰,利用我們勘探隊之前測繪的水文資料,建立力學模型,計算出橋樑的最佳承重點和拱形弧度。我要精確到寸!”
“喏!”
“材料學小組,根據力學模型,計算出我們需要的水泥標號、鋼筋配比、以及石料的抗壓強度。我要知道,每一塊石頭,需要承受多大的力!”
“喏!”
“預算小組,根據前兩個小組的資料,立刻計算出所需所有材料的總量、運輸成本、人工成本,以及詳細的工期。我要在明天日落之前,看到一份精確到‘文’的預算報告!”
“喏!”
程巖一條條命令下達,藍田的學生們,立刻如同最精密的機器一般,飛快地行動起來。
他們拿出紙筆,拿出算盤,拿出各種奇特的測量工具,開始飛快地計算和繪圖。
那流暢的配合,那專業的術語,那高效的執行力……
看得孔穎達和他身後的“國家隊”,瞠目結舌。
力學模型?水泥標號?鋼筋配比?抗壓強度?
這些詞,他們一個都聽不懂!
他們看著藍田學子們在紙上寫下的,那些如同鬼畫符一般的複雜公式,感覺自己的腦子,完全不夠用了。
這哪裡是在設計橋樑?
這分明是在……解一道他們連題目都看不懂的天書!
孔穎達的臉色,由白轉紅,由紅轉青。
他猛地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
他以為,這是一場營造學的比試。
可程巖,從一開始,玩的就不是營造學!
這是……降維打擊!
整個講堂,安靜得落針可聞。
只有藍田學子們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算盤珠子被撥得噼啪作響的聲音。
孔穎達和他帶來的數百名天之驕子,就那麼僵硬地坐在原地,看著眼前這幅他們完全無法理解的“群魔亂舞”圖。
什麼力學模型?
什麼水泥標號?
什麼抗壓強度?
這些字,他們明明都認識,可組合在一起,卻比西域的梵文還要晦澀難懂。
他們看到,王玄策帶領的那個所謂的“土木工程系”,在一塊巨大的木板上,用一種白色的石頭,畫出了一道道詭異的弧線和一連串他們從未見過的符號。
他們看到,另一個小組,在不停地用天平稱量著不同種類的沙石,然後將資料記錄在一個表格裡,表格的抬頭寫著——“混凝土配比實驗記錄”。
他們還看到,杜小七親自帶領的“預算小組”,算盤打得快出了殘影,紙上列出的,是密密麻麻的條目:人工、物料、損耗、運輸、管理……
每一項,都清晰得讓人頭皮發麻。
這……這是在做學問?
這分明是一群最精明的商賈,在核算一筆天大的生意!
“咳!”
孔穎達身邊,一個來自將作監,鬚髮皆白的老工匠,終於忍不住,低聲對孔穎達說道:“祭酒大人,這……這藍田學堂的路數,太野了。老朽……完全看不懂。”
孔穎達的臉色,鐵青一片。
他何嘗看得懂?
他帶來的團隊,此刻也終於鋪開了圖紙,開始討論。
“依我之見,此橋當為九孔石拱橋,取九九至尊之意,橋身雕龍畫鳳,橋頭立四方神獸,方能彰顯我大唐氣象!”一個洛陽才子,意氣風發地提議。
“不錯!橋面當以最好的青石鋪就,欄杆則用漢白玉,務求精美絕倫,使其成為流傳千古的佳話!”
“我等當引經據典,為這座橋取一個響亮的名字,再作詩百篇,刻於橋上,方為文人之事!”
他們討論得熱火朝天,彷彿已經看到了一座美輪美奐的藝術品,在灞河之上拔地而起。
那名將作監的老工匠聽得直皺眉,忍不住插話道:“諸位先生,灞河水流湍急,河床多是流沙,建九孔橋,地基難固。若用漢白玉做欄杆,耗費更是……如同天文數字啊!”
“哼!你一介工匠,懂什麼!”那洛陽才子立刻斥道,“我等所慮者,乃是國之體面,是千秋功業!豈是區區錢財可以衡量的?陛下要的是一座宏偉之橋,不是一座省錢的破橋!”
老工匠被噎得滿臉通紅,吶吶不敢再言。
孔穎達聽著自己弟子們高談闊論,再看看對面藍田學堂那務實到可怕的場景,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股強烈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