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心中暗喜,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微抬手,示意乞伏渾:“乞伏將軍今日所議,朕已知曉。軍糧改進事關重大,你且先退下,將方才所議整理成文,明日再呈報。朕與南陽王他們有要事相商。”
“末將遵旨!”乞伏渾立刻起身行禮,目不斜視退出書房。
“周成,”元修轉向內侍,“去,將南陽王、斛斯將軍、王將軍請進來。”
“喏。”周成躬身應命,快步離去。
書房內只剩元修一人。
他端起酪漿,又輕呷一口,眼神平靜無波,彷彿只在等待尋常臣子覲見。
很快,腳步聲再起。
周成引著三人步入,為首正是南陽王元寶炬,身後跟著面色沉凝的斛斯椿,以及神情略顯激動的王思政。
“臣等參見陛下!”三人齊齊躬身行禮,動作一絲不苟。
“免禮,都坐。”
元修抬手,目光落在元寶炬身上,語氣帶著幾分刻意的親近,“南陽王,自朕登基以來,你還是頭一回至朕寢宮偏殿吧?咱們可是嫡親宗室兄弟,日後當多親近,常來走動才是。”
元寶炬本就七上八下,被這突如其來的“親熱”弄得更緊張,後背發毛。
勉強擠出笑容,欠身道:“陛下日理萬機,臣不敢輕易打擾。陛下關懷,臣……銘感五內。”
說話時,眼神甚至不敢與元修久對。
斛斯椿見狀,不動聲色給旁邊周成遞個眼色。
周成心領神會,悄無聲息一揮手,原本在外圍伺候的宮女內侍,立時如得赦令,迅速安靜退下,遠遠守在殿門之外。
整個書房,瞬間異常安靜。
元修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依舊溫和,彷彿未察這不尋常的清場。
端坐著,耐心等待他們揭開底牌。
斛斯椿見時機成熟,迅速瞥了眼王思政,眼神示意:該你了。
王思政深吸一口氣,積聚勇氣。
猛地從錦墩站起,快步至書房中央,撩袍,“噗通”一聲,行五體投地大禮!
“哎呀!”元修故作驚詫,連忙起身快步上前,伸手去扶,“王愛卿!衛將軍!這是何故?快快請起!有話好說,何須行此大禮?”
王思政卻執意不起,抬頭,雙目通紅,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與悲憤:“陛下!臣今日非建言,臣……是要死諫!死諫啊陛下!”
元修臉上裝出恰到好處的意外與關切:
“死諫?衛將軍何出此言?究竟何等大事,竟讓你如此?朝堂之上,利國利民之策,朕無有不納。你有何見地,直言便是,何至於此?”
王思政再吸一口氣,彷彿要傾吐滿腔悲憤決心。
抬頭直視元修,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陛下!臣今日要參奏的,便是那名為國柱石,實為國巨蠹的大丞相——高歡!”
聲音迴盪寂靜書房,字字如錘。
“陛下明鑑!自高歡入洛,名為輔政,實則專權!朝堂之上,安插親信,排除異己,百官噤聲,唯其馬首是瞻!這與當日爾朱榮何其相似?!”
“更有甚者!”王思政聲音帶上哭腔,語帶哽咽,“他視我大魏宗室如草芥!想當初,先帝及諸王慘遭毒手,血流成河,洛陽城頭冤魂不散!高歡雖打著為先帝復仇旗號,誅滅爾朱氏,但他如今所為,比之爾朱榮,又有多少分別?!他將宗室親王軟禁於內,名為優待,實同囚徒!稍有不從,便尋機加害!長此以往,我元氏天下,豈非要斷送於此獠之手?!”
王思政越說越激動,最後已涕淚交加,聲情並茂,充滿國仇家恨的悲愴:
“陛下!高歡此賊,名為丞相,實為漢之董卓、晉之司馬懿!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不早日剪除此獠,撥亂反正,只怕國將不國,社稷傾覆就在眼前!臣今日斗膽死諫,懇請陛下早做決斷,誅殺高歡此等奸賊!真正還我大魏一個朗朗乾坤,一個太平清明啊!”
說罷,再次將頭重重叩地,發出沉悶響聲。
元修聽著王思政慷慨激昂、聲淚俱下的陳詞,臉上表情隨之不斷變化,從驚訝、難以置信,再到深深震動與憂慮。
甚至配合著倒吸一口涼氣,彷彿真被驚嚇到。
待王思政說完,元修卻沉默了。
未立刻去扶,亦未立即表態,只是站起,背手在暖閣內來回踱步。
眉頭緊鎖,臉上陰晴不定,似乎陷入極度震驚與艱難抉擇。
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斛斯椿再次用眼神示意元寶炬。
元寶炬心領神會,雖依舊忐忑,但事已至此,已無退路。
與斛斯椿對視一眼,兩人同時離座,走到王思政身旁,一同跪下,對仍在踱步的元修大聲呼喊:
“陛下!王將軍所言,字字泣血,句句屬實啊!”斛斯椿聲音沉穩急切,“高歡之心,路人皆知!陛下切不可再猶豫!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若任此獠坐大,我大魏朝廷,只怕真要重蹈爾朱榮禍亂之覆轍!”
元寶炬也硬著頭皮急聲道:
“是啊,陛下!高歡……確跋扈,長此以往,我元氏宗親危矣,社稷危矣!請陛下三思,早做決斷!”
元修停步轉身,看著跪在面前三人,臉上露出極為為難的神色,嘆氣,語氣沉重:
“三位愛卿的心情,朕……理解。只是……大丞相畢竟於國有大功。若非他起兵信都,誅滅爾朱,平息滔天霍亂,朕……豈能安坐於此?這……讓朕如何……”
“陛下!”斛斯椿立刻介面,語氣斬釘截鐵,“為國除奸,乃臣子本分!高歡誅爾朱,是他分內事,更是他攫取權力手段!豈能以此功勞,便挾制天子,獨斷專行?!陛下,功是功,過是過!若不趁其羽翼未豐、根基未穩時加以壓制,待其坐大,尾大不掉,悔之晚矣!屆時,朝廷危殆,陛下安危亦在旦夕!”
元寶炬雖緊張,也知此刻必須附和,咽口唾沫急忙道:“斛斯將軍所言極是!陛下,高歡此人,野心勃勃,絕非甘於人下之輩,不得不防!”
王思政依舊跪伏,滿臉肅穆,再懇切道:“陛下!臣等今日非圖私利,實為江山社稷,為我大魏萬世基業!高歡不除,國無寧日!請陛下以蒼生為念,以宗廟為重,痛下決斷!”
元修看著他們,臉上猶豫掙扎更明顯。
再次踱步,時而扼腕,時而嘆息。
“可是……高歡麾下兵馬十數萬,皆百戰精銳,如今他雖北上,但心腹黨羽遍佈朝野內外,洛陽城中亦有其耳目……稍有不慎,便是彌天大禍啊!”
斛斯椿眼中精光一閃,立刻道:
“陛下不必過慮!洛陽宿衛兵馬尚在陛下與臣等掌控!臣已聯絡部分忠於陛下、不滿高歡的將領,只要陛下一聲令下,臣等願為陛下效死!等高歡再來洛陽,我們效仿先帝元子攸,誅殺此人即可!”
王思政亦補充:
“陛下,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我等!高歡倒行逆施,早已失人心!只要陛下振臂一呼,天下忠義之士,定群起響應!此乃天賜良機,稍縱即逝!”
元寶炬也跟著說:“是啊陛下,高歡權勢未至滔天,正是動手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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