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眼看就要再次引爆的衝突,就這樣被婁昭君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化解於無形之中。
殿內氣氛,為之一鬆。
賀拔勝剛剛坐定,又看到婁昭君側過身,與高歡再次低聲交流了幾句。
就在這時,一直含笑看著這一切的高歡,忽然放下了手中的青銅酒爵,彷彿是漫不經心地隨口提了一句:
“說起來,今日陛下處置那元恭、元悅、元朗三位宗室之事,倒是……仁慈得很吶!”
他特意加重了“仁慈”二字,語氣意味深長,目光若有似無,卻又精準地落在了斛斯椿和賀拔勝的身上:“不知斛斯將軍、賀拔將軍,對此事,是如何看的?”
這話,問得又刁鑽,又誅心!
在座的哪個不是人精?
誰聽不出高歡這句貌似隨意的問話背後,那赤裸裸的潛臺詞?——“你們都看到了吧?這小皇帝就是個拎不清輕重、心慈手軟的蠢貨!這樣的人,值得你們賭上身家性命去效忠嗎?還指望著依附他來制衡我高歡?”
斛斯椿這老狐狸反應最快,幾乎是立刻躬身應答,語氣恭敬無比:“大將軍,陛下初登大寶,心懷仁德,普施恩澤,亦是情理之中。想來假以時日,多經歷些朝政風雨,自然會日漸明達,處事穩重。”
他這話滑不留手,說了等於沒說,既捧了皇帝,也沒忤逆高歡。
賀拔勝心裡卻在冷笑:“成熟穩重?都他孃的二十好幾的人了!還不成熟?老子十歲就知道,婦人之仁在這亂世裡就是找死!”
他內心深處想的是:“哼,管他皇帝是傻是精!老子認準一條——誰給的好處多,誰的拳頭硬,老子就跟誰幹!什麼狗屁忠君愛國,能當飯吃嗎?”
但他嘴上絕不能這麼說,只能跟著斛斯椿打了個哈哈,含糊其辭:“是啊是啊,陛下仁厚,此乃社稷之福。假以時日,定能成為一代聖明之君。”
話雖如此,賀拔勝和斛斯椿都敏銳地感覺到,這頓酒喝得越來越味同嚼蠟,如坐針氈。
處處都是言語陷阱,時時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
兩人不約而同地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隨即幾乎同時起身,向高歡拱手告辭。
一直在斛斯椿身後的王思政也極有眼色,立刻跟著站了起來,一同告退。
三人出了那座守衛森嚴、令人窒息的天柱大將軍府,冰涼的夜風一吹,帶著酒意的腦袋都清醒了大半,頭腦也瞬間清明起來。
斛斯椿和王思政對視一眼,幾乎是小跑著追上了刻意放慢腳步、似乎在等他們的賀拔勝。
斛斯椿壓低了聲音,語氣急促而隱秘,率先點破了窗戶紙:“賀拔兄弟!你看今日封賞,盡是此番隨高歡剿滅爾朱氏的有功之人。令弟賀拔嶽,坐鎮關中,驅逐爾朱天光餘孽,光復長安,此等蓋世之功,竟未獲寸功尺土!如今他手握雄兵,獨霸關隴,實力不在高歡之下,我看……是時候該為嶽公向朝廷請功,給他一個名正言順的封號了!這也是在提醒某些人,這天下,還不是他一家說了算!”
王思政立刻在一旁用力點頭,急聲附和:“椿公所言極是!嶽公功在社稷,穩定關中,理應加官進爵!豈能被如此忽視?!”
賀拔勝何等樣人,瞬間便聽明白了這兩人話裡的深意——這是要抬舉他弟弟賀拔嶽,引關隴勢力入局,以此來平衡、甚至是對抗高歡!
他略作沉吟,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為難之色,道:“法壽(斛斯椿表字)、王將軍所言,正合我意。只是……阿斗泥(賀拔嶽小字)乃我兄弟,由我出面為他請功,難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恐遭小人攻訐,說我結黨營私……”
王思政立刻把胸脯拍得“砰砰”響,大包大攬道:“此事何難?!包在末將身上!明日早朝,我便第一個上本,為嶽公請功!只是……屆時還需椿公與賀拔將軍在朝堂之上,仗義執言,鼎力支援!”
斛斯椿眼珠飛快一轉,心思更為縝密活絡:“只怕……還不夠穩妥。我觀今日陛下在高歡面前,頗顯……嗯,敬畏有加。此事若無陛下明確首肯,怕是高歡一句話就能輕易駁回。我擔心陛下年輕,不解其中利害,反而會被高歡矇蔽。”
他當機立斷,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事不宜遲!為防夜長夢多,我現在便入宮一趟,漏夜求見陛下!將其中關節厲害,與陛下面陳清楚!思政,你明日按計劃上奏,我與賀拔兄弟,定在後面為你搖旗吶喊,擂鼓助威!”
“好!”王思政精神一振。
“甚好!”賀拔勝也點頭應允。
三人計議已定,王思政和賀拔勝拱手作別,各自尋路回府。
而斛斯椿則毫不猶豫,整了整略顯凌亂的衣冠,深吸一口氣,調轉方向,大步流星地徑直朝著遠處燈火通明、宛如巨獸般蟄伏在夜色中的皇宮方向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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