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裡瀰漫著一股濃烈的、混雜著汗水、酒氣、烤肉香和隱約血腥味的、屬於亂世軍漢的粗野豪情。
高歡的姐夫尉景,顯然已經喝高了,舌頭都有些打卷。
他端著一個幾乎有他臉盤大的酒碗,搖搖晃晃地對著高歡嚷嚷:“賀六渾!哥哥我……嗝……是真他孃的服了你!你這腦子……是越來越妖!韓陵山這一仗……打得……神了!”
坐在尉景旁邊的竇泰,嗓門比他更大,幾乎是用吼的,脖子上青筋都爆起來了:“可不是嘛!大將軍料事如神!俺就是想不通!您當時咋就那麼肯定,那狗日的爾朱度律會縮著不動,眼睜睜看著爾朱兆那瘋狗被咱們往死裡揍?”
高歡穩坐主位,臉上掛著一絲淡然、彷彿一切盡在掌握的微笑。
他優雅地端起面前精緻的青銅酒爵,輕輕呷了一口,這才不緊不慢地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我早就看出,爾朱度律此人,器量狹小,嫉賢妒能。他與爾朱兆,名為叔侄,實則早已心生嫌隙,互相提防。爾朱家,看似強盛,實則內部分崩離析,各懷鬼胎。這,才是他們敗亡的根子!”
他目光銳利地掃過在座所有人,刻意加重了語氣,如同敲打在眾人心上:“不像咱們兄弟!上下一心,同生共死!這才能摧枯拉朽,蕩平兇頑,還這天下一個太平!”
“大將軍英明!”孫騰、司馬子如這些文臣立刻撫掌稱善,恰到好處地烘托氣氛。
就在這時,竇泰卻突然賊忒兮兮地嘿嘿一笑,話鋒陡轉,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戲謔和挑釁,斜著眼睛瞟向對面的賀拔勝,陰陽怪氣地說道:“大將軍說得是!他們人心不齊是沒錯,不過嘛……嘿嘿,關鍵時刻,還得靠賀拔將軍這‘棄暗投明’的神來一筆,才徹底斷了他們的念想啊!”
高敖曹坐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心,心裡直犯嘀咕:這兩個鮮卑蠻子,真是一點規矩都不懂!
大庭廣眾之下,說翻臉就翻臉,粗鄙!
“竇泰匹夫!爾敢再辱我!!”
賀拔勝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豹子,猛地炸了!
本就因酒精而泛紅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額角青筋突突直跳,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如同活物般劇烈抽搐!
他“騰”地一下站起身,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桌案上,“哐當”一聲巨響,震得杯盤亂跳!
他胸中憋著一股沖天的怨氣和怒火!
是!老子是背叛了爾朱度律!那又如何?!
你們他媽的知道那是為什麼嗎?!
第一次討伐高歡的時候,爾朱度律那混蛋派老子去爾朱兆那瘋狗的營裡傳話,那瘋狗二話不說就要拔刀砍老子!
爾朱度律那王八蛋呢?
他屁都沒放一個,直接帶著大軍跑了!扔下老子當替死鬼!
是他先不仁!老子賣他,天經地義!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身旁氣定神閒、端著酒杯彷彿在欣賞風景的斛斯椿,心裡恨聲道:你斛斯椿當時也在場!咱倆差點一起被那瘋狗砍了!
斛斯椿察覺到賀拔勝噴火的目光,卻只是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彎了彎,繼續慢條斯理地品著酒,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悠然姿態。
他心裡巴不得這兩個愣頭青鬥起來,最好打個頭破血流,自己好看戲。
眼看一場火併就要在宴會廳上演,高歡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到兩人中間,一隻手沉穩有力地按住賀拔勝暴怒之下微微顫抖的肩膀,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哎,賀拔將軍!今日是我等慶功之日,何必為些許口舌之爭動怒,傷了自家兄弟的和氣!”
隨即,他又轉過身,臉色一沉,對著竇泰厲聲呵斥:“阿六敦(竇泰小字)!你也給我閉嘴!都是自家弟兄,戰場上一起扛過刀的!少在這裡逞口舌之利,挑撥是非!再敢胡言亂語,休怪我軍法從事!”
竇泰見高歡親自下場,雖然臉上寫滿了不服,脖子梗著,但還是悻悻地坐了回去。
嘴裡嘟囔著什麼,依舊用殺人般的眼神狠狠剜著賀拔勝。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稍稍緩和之際,宴會廳靠近內宅的側門,被無聲地推開了。
只見一位年約三十許的婦人,身著一襲華貴而不失端莊的深色錦袍,髮髻高聳,珠翠環繞,面容秀麗,氣質沉靜雍容,眉宇間自有一股尋常女子所不具備的威儀。
她牽著一個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眉眼間已經隱約有了幾分乃父英氣的錦衣少年,款款步入這充滿了陽剛與殺伐之氣的宴會大廳。
來者,正是高歡的結髮妻子,那位在歷史上以賢德和智謀著稱的——婁昭君,以及他們的長子,未來的北齊文襄帝——高澄。
她的出現,瞬間讓喧囂的大廳安靜了不少,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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