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常理,這是學員們一旬之中難得可以喘息、放鬆的日子。然而,講武堂內的風氣早已被元修徹底扭轉。偌大的校場與書房之中,並無半分懈怠之氣。三三兩兩的將校或聚於沙盤前,激烈地爭辯著某個戰術節點的得失;或在書案旁,互相考教著新學的軍制律令;更有甚者,如姜宏一般,正抓緊每一分每一秒,對著輿圖,笨拙而又堅定地描摹著山川河流的走向。
求知若渴的氛圍,濃郁得彷彿凝成了實質。
元修便是在這樣的氛圍中,悄然踏入了講武堂。他未著龍袍,僅一身尋常的深色勁裝,身後只跟了獨孤信一人,斂去了所有的帝王威儀,宛如一位前來巡視學堂的先生。
他站在廊下,靜靜地看著眼前的景象,深邃的眼眸中,流露出發自內心的滿意。這,便是他想要看到的未來——一支善思、善戰,懂得用頭腦去贏得勝利的軍隊的雛形。
“陛下。”獨孤信低聲提醒。
元修微微頷首,收回目光,對獨孤信低語了幾句。
獨孤信立刻會意,快步走到堂中,沉聲道:“元校尉、賀拔校尉、乞伏校尉、楊校尉……陛下有令,命爾等十人,立刻隨我來!”
他一連點了十個名字,在場的學員們心中皆是一凜。他們敏銳地發現,被點到名的,無一例外,全是當初隨元修從洛陽出發,平定孟津之亂的核心成員,其中又以武川出身的將領為絕對主力。
這是陛下的嫡系中的嫡系!
獨孤義、賀拔威等人不敢怠慢,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整理好衣冠,快步出列,眼神中帶著一絲疑惑與激動。陛下在沐休之日,秘密召見他們這批核心,所為何事?
元修並未多言,只是對他們點了點頭,便轉身向外走去。一行人緊隨其後,穿過講武堂,卻未走向宮門,反而沿著一條愈發僻靜的宮中夾道,朝著皇宮深處,一處尋常人絕無可能踏足的區域行去。
沿途的禁軍衛士愈發森嚴,見到元修與獨孤信,皆是無聲行禮,隨即目不斜視,那股肅殺之氣,讓身後的獨孤義等人都感到了一絲壓力。
最終,他們在一座毫不起眼,卻由重兵把守的巨大庫房前停下了腳步。庫門沉重,由熟銅包裹,散發著冰冷的氣息。
“開啟!”獨孤信沉聲下令。
隨著“嘎吱”一聲令人牙酸的巨響,厚重的庫門被八名禁軍合力緩緩推開。一股濃烈的、混雜著桐油、獸膠與木材的特殊氣味,撲面而來。
而庫房內的景象,則讓這十位身經百戰、見慣了大場面的悍將,瞬間倒吸了一口涼氣,瞳孔猛地收縮!
只見巨大的庫房之內,一排排整齊的木架頂天立地,木架之上,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擺放著的,全是那日驚鴻一現,技驚四座的——反曲弓!
這些反曲弓通體呈現出一種深沉而優雅的暗色,弓臂上覆合的獸角與筋腱在幽暗的光線下,反射出如同美玉般溫潤而又堅韌的光澤。五千把!整整五千把一模一樣的神兵利器,如同沉默的軍隊一般,靜靜地陳列在他們面前,那無聲的壓迫感,甚至比五千名持刀的甲士還要來得震撼!
庫房的角落裡,匠作監令周謙正坐在一張小案後,他的眼窩深陷,佈滿了血絲,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但那雙眼睛裡,卻閃爍著一種近乎瘋魔的、大功告成的亢奮光芒。這一個月,他幾乎是以庫房為家,不眠不休,帶著手下最得力的匠人,加班加點,硬是趕在期限之前,將這五千把劃時代的殺器,完美地製造了出來!
“微臣……幸不辱命!”周謙站起身,聲音沙啞,卻充滿了無與倫比的驕傲。
元修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溫和卻充滿了力量:“周卿辛苦,此乃不世之功,朕,記下了!”
隨後,他轉向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獨孤義等人,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愣著做什麼?今日,朕便讓你們,試一試這大魏的第一神兵!”
一行人再次轉移,來到了更為隱秘的宮廷演武場。這裡四面高牆,外圍還有一層禁軍警戒,足以確保任何聲音和景象都不會洩露出去。
當嶄新的反曲弓被分發到每個人手中時,演武場上響起了一片壓抑不住的粗重呼吸聲。
獨孤義的反應最為專業,也最為痴迷。
他幾乎是虔誠地接過了那把弓。弓身入手,比尋常的角弓要稍輕,重心卻異常的穩。他的手指,如同撫摸情人的肌膚一般,緩緩滑過弓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複合材料下蘊含的爆炸性力量。弓梢那標誌性的反曲弧度,在他眼中,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曲線,充滿了力與美的極致誘惑。
他沒有急著射箭,而是緩緩地將弓拉開。
“嗡——”
弓弦被拉動時發出的聲音,低沉而富有彈性,彷彿一頭沉睡的猛虎正在甦醒。他只用了七分力,便感覺到一股遠超尋常長弓的巨大張力反饋回來。他的手臂肌肉賁張,雙目亮得駭人。好弓!這絕對是他此生所見過的,最好的弓!
他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特製的重箭,搭弦,瞄準。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充滿了賞心悅目的韻律感。他的目標,是百五十步外的一個重甲兵所用的鐵靶!這個距離,尋常弓箭射上去,最多留下一個白點,甚至會被彈飛。
“嗖——!”
一聲尖銳的破空聲響起,那支重箭彷彿化作了一道黑色的閃電,瞬息而至!
“當!!!”
一聲巨響傳來,緊接著是令人頭皮發麻的金屬撕裂聲。
眾人定睛看去,無不駭然!那支重箭,竟是深深地釘入了鐵靶之中,箭簇完全沒入,只留下顫巍巍的箭羽,在風中發出“嗡嗡”的悲鳴!
“我的天……”乞伏渾忍不住失聲驚呼。
獨孤義自己也呆住了,他看著自己的雙手,又看了看遠處的鐵靶,臉上露出了狂喜與難以置信交織的神情。他知道這弓厲害,但萬萬沒想到,竟然厲害到了如此地步!這已經不是兵器,這是妖物!是足以改變戰爭規則的妖物!
賀拔威的反應,則充滿了猛將的狂野與直白。
他一把搶過一張弓,學著獨孤義的樣子拉了拉,那股巨大的彈力讓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像一頭髮現了新獵物的雄獅。
“好寶貝!好寶貝!”他大聲嚷嚷著,唾沫星子橫飛,“陛下!有了這玩意兒,還跟高歡那幫雜碎玩什麼對沖?老子帶著三千騎兵,在三百步外就能把他們射成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