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驕傲，所有的不甘，在這一刻，被擊得粉碎。
下一秒，這位戎馬一生，寧折不彎的宿將，做出了一個讓獨孤信等人都為之動容的舉動。
他猛地撩起自己的衣袍，雙膝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對著元修，行了一個最最隆重的叩拜大禮，額頭緊緊地貼著地面。
“罪臣……王思政，愚昧半生，坐井觀天！”
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與羞愧而顫抖，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哭腔。
“今日得聞陛下教誨，方知戰爭之大道，方知天外有天！臣……罪該萬死！求陛下……求陛下給罪臣一個機會！”
他抬起頭，老眼中已經滿是淚水，那是一種求道者見到真理時的狂熱與虔誠。
“臣不求官爵，不求兵權！只求……能入講武堂，為一小卒，為陛下執鞭墜鐙，從頭學起！求陛下……成全！”
含光殿偏殿內，燈火通明。
王思政長跪於地，老淚縱橫，那份發自肺腑的震撼與虔誠，讓整個偏殿的空氣都彷彿凝固了。獨孤信、李休篆等人看著這位昔日與他們分庭抗禮的宿將，此刻如學童般叩首求教，心中亦是感慨萬千。
元修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笑意，他親自上前，伸出雙手，穩穩地托住了王思政的手臂，一股不容抗拒的柔和力量將他緩緩扶起。
“思政快快請起，朕若疑你，又豈會與你傾心相授？”元修的聲音平和，卻帶著直抵人心的力量，“講武堂的大門，永遠向忠於大魏的棟樑之才敞開。你王思政，當然有資格進去，而且不是當什麼小卒，朕要請你，與李休篆、曹磊他們一道，當朕的參謀，共同完善我大魏的兵法韜略！”
這番話，如同一股暖流，瞬間湧遍王思政全身。他本以為自己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才能換來一個學習的機會，卻沒想到陛下竟如此豁達，直接將他納入了核心的智囊團！
他激動得嘴唇翕動，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只能深深一揖，以表達自己無盡的感激。
“坐吧。”元修示意他重新坐下，自己也回到了主位。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目光卻變得深邃起來，彷彿能洞穿人心。
“思政，”元修緩緩開口，語氣不輕不重，“朕知道，你王思政是一心為國，忠於大魏的。從你在碻磝之時，就能看出你的風骨。否則，那日朝會，朕第一個要殺的，就不是斛斯椿，而是你。”
冰冷的話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信任感。王思政心中一凜，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溼。他知道，陛下說的是實話。
“但是……”元修話鋒一轉，殿內的氣氛瞬間又緊張了起來，“你的那些部將呢？他們跟隨你多年，勇猛善戰，對你也忠心耿耿，這朕都知道。可他們的忠誠，是對你王思政，還是對大魏的江山社稷？或者說，在他們心中，你王思政的將令，與朕的聖旨，孰輕孰重？”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王思政的心上！
他瞬間明白了！
陛下今日與他說這麼多，不僅僅是點撥他，更是給他下了一道考題！一道關於“忠誠”的終極考題！
陛下要收服的，不只是他王思政一人，而是他身後那整個盤根錯節、只認將令不認皇命的軍事集團！
“朕要的，是一支只聽從朝廷號令，只忠於大魏，只忠於朕的軍隊。”元修的目光變得銳利如鷹隼，直視著王思政的眼睛，“他們可以忠於你，因為你是他們的將軍，是他們的袍澤兄弟。但這份忠誠，必須置於對國家的忠誠之下！朕需要他們明白，誰才是這支軍隊，這個國家，唯一的主人！”
“思政，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王思政的額頭，再次滲出冷汗。他當然明白！這是陛下給他的一個機會，也是一個考驗。如果他能將舊部的思想扭轉過來，讓他們真正歸心於朝廷，那他王思政就能真正融入這個新的權力核心。如果他做不到……那他和他手下那批驕兵悍將，將永遠被排斥在外，成為隨時可能被清除的不穩定因素！
“臣……明白了。”王思政的聲音有些沙啞，他站起身，對著元修再次鄭重地行了一禮，“請陛下放心，臣知道該怎麼做了。”
元修滿意地點了點頭，臉上的銳氣收斂，又恢復了溫和：“去吧。這件事，朕交給你。朕相信，以你的威望和智慧，能讓他們明白這個道理。朕在宮裡，等你的好訊息。”
“臣，告退。”
王思政懷著萬千思緒，離開了含光殿偏殿。當他再次踏入宮外的夜色時，只覺得今夜的經歷，比他一生中任何一場大戰都要來得驚心動魄。他的世界觀被徹底顛覆，而他的使命，也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而沉重。
洛陽都督府，議事廳。
夜已深，但廳內卻燈火通明，氣氛壓抑得彷彿能滴出水來。
十餘名王思政昔日的心腹將領，此刻都聚集在此。他們都是從屍山血海裡跟著王思政一路殺出來的悍將，一個個盔甲在身，手按刀柄，臉上寫滿了憤懣與不甘。
為首的一名獨眼壯漢，名叫張武，是王思政麾下的第一猛將。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亂跳。
“將軍！那小皇帝把您的兵權都奪了，只給您一個空頭的洛陽都督，這跟把咱們的臉放在地上踩有什麼區別？咱們就這麼忍了？”
“是啊，將軍！”另一名將領附和道，“兄弟們都替您不值！那日朝堂之上，若不是您鎮著，我們早就跟那姓獨孤的幹起來了！”
“大不了咱們回碻磝去！憑將軍您的威望，振臂一呼，河北之地必然響應！何必在洛陽受這鳥氣！”
一時間，群情激奮，各種或衝動、或陰沉的言論不絕於耳。他們效忠的，從來都只是王思政這個人。在他們看來，元修奪了王思政的兵權，就是與他們所有人為敵。
王思政坐在主位上，面沉似水，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聽著。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張熟悉的臉，心中五味雜陳。這些人，都是與他生死與共的兄弟，但他們的思想，卻還停留在過去那個只認山頭，不認朝廷的時代。
直到廳內的聲浪漸漸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他拿個主意時，王思政才緩緩地抬起頭。
“都說完了？”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眾人一愣，都閉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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