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路瞥了一眼那熱鬧的評論區，沒說話，只是從帆布包裡抽出一份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省報，在油膩的桌角小心攤開。頭版下方，一個醒目的位置，正是他那篇《病羊之殤：豬鏈球菌跨物種傳播的警示與溯源困境》。鉛字印在新聞紙上，帶著沉甸甸的質感。
“深度，朱大記者，”林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語氣半是調侃半是認真，“跟你這沉甸甸的真相比，我這‘溫情牌’，也不算太掉價吧？老百姓愛看這個。”她目光掃過對面正埋頭苦吃的湯陽和李炎，他們臉上還帶著志願工作留下的曬痕。
朱曉路扯了扯嘴角，難得地沒反駁，反而露出一絲疲憊卻真實的笑意：“恐慌的土壤沒了，你這‘大嘴’還能找到溫暖人心的爆點。”他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李榮耀身邊那份被南之喬帶來的基因圖譜報告影印件。
林薇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聳聳肩：“爆點？是少了點刺激。不過……”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帶著點自省，“看著自己拍的餃子影片、義診影片底下那些‘辛苦了’，感覺不太一樣。以前總想著把天捅個窟窿才夠響，現在嘛，報道這些光，也挺好。”
這時，張楚楚端著最後一大盆熱氣騰騰的菌菇湯從廚房出來，小心地放在桌子中央。
“楚楚！”李喬放下筷子，眼睛亮晶晶的，“隔離點那邊都安排妥了？”
“嗯！”張楚楚笑著點頭，用圍裙擦了擦手，“輕症區的中醫康復指導手冊都發下去了，按李爺爺和師承班給的方案印的。王嬸她們幾個熱心的阿姨主動說幫著盯著點，讓大家按時按量喝代茶飲、做穴位按摩。”她說著，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李喬放在桌角的那本攤開的五線譜本子，上面塗改著一些音符和潦草的字句。
湯陽立刻會意，嘴裡還塞著臘肉，含糊不清地嚷道：“對對！曲子！李喬，你那‘抗疫歌’改得咋樣了？副歌部分那調子，我覺得還能再‘燃’一點！咱們採風還沒完呢，素材多的是！對吧，錢哥？”他用手肘捅了捅旁邊正優雅地剔著魚刺的錢樹森。
錢樹森慢條斯理地嚥下魚肉，推了推鼻樑上並不存在的眼鏡架，一臉嚴肅地點頭：“藝術源於生活，高於生活。這場戰役裡的堅韌、互助、醫者仁心，還有……”他目光掃過朱曉路攤開的報紙和林薇亮著的手機螢幕，“記錄者的執著，都是絕妙的音符。暑假結束前，定稿！楚楚，你得給我們當第一個聽眾兼批評家。”
“嗯。”張楚楚眼底盛滿了笑意和期待。
林薇看向李喬，笑著問：“你們是明天跟調查組一起回A市？還是等開學和楚楚一起返校。”
“我和舍友們打算繼續在五彩鎮採風，完成抗疫歌曲的創作，之前因為‘怪病’疫情，我們的採風計劃都被擱置了，現在疫情過去，剛好繼續。”李喬說著，眼神不自覺地望向父親李榮耀的方向。
“好。這五彩鎮很有特色，等你們的歌曲寫好後，記得分享給家人。”李榮耀竟然主動答應了李喬的計劃。
李喬心裡流過一股暖流，與父親多年的隔閡，此時終於完全消散了。
宴席的氣氛被推向了高潮。王前進端著粗瓷酒杯站起來，黝黑的臉上泛著紅光，聲音洪亮：“李主任，張主任，南教授，還有各位專家，大夫，記者同志！”他目光掃過全場，帶著厚重感激，“我王前進是個粗人，不會說漂亮話。就一句，五彩鎮，記著你們的恩情！這杯酒，敬大家！”說罷，仰頭一飲而盡，喉結劇烈地滾動著。
李榮耀和南之喬等人也紛紛舉杯。李榮耀言簡意賅：“職責所在。後續的監測和溯源，省裡會持續跟進。當然具體監測任務的實施還需要咱們當地部門人員來做，之後要辛苦大家了。”
南之喬則補充道：“這次的經驗和資料非常寶貴，會盡快形成報告，為全國類似疫情處置提供參考。”
張亮給南之喬敬酒，說了一些恭維的話。
幾個博士生一邊吃一邊討論哪道菜最好吃。
張靜和的目光越過酒杯，落在對面李承志身上。老爺子正端起小酒盅，慢慢啜飲著張建樹特意溫過的黃酒，臉上帶著一種閱盡千帆後的平靜滿足。
她的視線又滑到兒子李喬身上，他正興奮地和湯陽、錢樹森比劃著曲譜的修改，眉飛色舞，那股子年輕人的銳氣和創造力，與身邊沉穩記錄著什麼的朱曉路、安靜傾聽的林薇形成了有趣的對比。
李榮耀在喧鬧中放下酒杯，動作自然地拿起桌上那份南之喬帶來的基因圖譜報告影印件，對摺，平整地放進了自己隨身攜帶的公文包內層。那份揭示了這次豬鏈球菌菌株部分異常位點的報告，暫時還帶著問號，不適合在此刻的歡宴上展開。
李承志將這細微的動作盡收眼底，他捻著鬍鬚的手微微一頓，蒼老卻依舊清明的目光投向院牆之外。
李承志緩緩收回目光，臉上波瀾不驚。他端起面前的小酒盅，裡面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動。院子裡，燈火通明，笑語喧闐，食物的香氣、人情的暖意和尚未散盡的淡淡草藥味交織在一起，沉甸甸地落在每一個角落。葡萄藤在夜風中沙沙作響，彷彿在低語著小鎮剛剛翻過的那驚心動魄的一頁。
他輕輕呷了一口溫熱的黃酒，那暖意從喉間滑下，熨帖了四肢百骸。遠山沉默著，夜色溫柔地覆蓋了一切痕跡。院牆之內，這一方燈火，這一席人情，便是此刻最真實、最值得守護的“平安”二字。艾草的餘香，固執地縈繞在鼻端，彷彿李氏醫館百年傳承的仁心，已悄然滲入這方水土，再難消散。
——
第二天，五彩鎮東頭，醫院隔離點那刺眼的紅色警戒線已被撤除。
沉重的大門洞開，穿著藍色隔離衣的工作人員正進行著最後的終末消毒。幾輛車身印著省疾控和醫院標識的中巴車安靜地停在路邊。
南之喬教授站在車旁，外面隨意套了件夾克。他正低頭看著手機螢幕上那份剛剛傳輸完成的基因測序最終分析報告，指尖劃過那些複雜的鹼基序列圖譜。
葉蓁蓁站在他身側，手裡抱著厚厚的資料夾，裡面是五彩鎮疫情完整的流調報告和實驗室資料彙編。
張靜和穿著便裝，正和幾位前來送行的本地醫護人員低聲交談。她臉上帶著高強度工作後的倦色，眼神卻溫和明亮。省臨床救治支援小隊的隊員們也在陸續登車，彼此打著招呼，氣氛輕鬆中帶著完成使命的釋然。
周婷和王前進不知何時也趕到了這裡，夾雜在送行的人群中。周婷跟李榮耀和尹力道別，這段時間的接觸，讓他們結下深厚的友誼。王前進挺直了腰板，目光逐一掃過南之喬、張靜和等人，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用力地、無聲地點了點頭，那眼神裡的分量，重逾千言。幾個曾被他們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重症患者家屬，遠遠地站著，不住地抹著眼淚。
引擎發動，低沉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寧靜。車窗緩緩搖下，南之喬對著送行的人群揮了揮手，目光在人群中掠過，最後在王前進那張寫滿風霜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頷首。張靜和也探出身，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目光在人群中尋找著，似乎在確認什麼。
中巴車緩緩駛離，捲起細微的煙塵。隔離點門前，留下了一片空曠和消毒水殘留的淡淡氣味。一場席捲小鎮的暴風雨，終於徹底退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