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畸亭的目光卻黏在張懷義身上。
就這麼一會兒功夫,矮道士已經換了那身“乞丐裝”,套了件略顯寬大的靛藍粗布褂子,灰布褲子褲腳還沾著泥點。
頭髮隨便扒拉兩下,臉上掛著油滑世故的笑容。
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
“好傢伙,雷霆法王秒變街頭老實人?這無縫切換…怕是祖師爺棺材板都要壓不住了。”
谷畸亭暗自吐槽道。
“道爺,您這…入鄉隨俗得夠徹底啊。”
谷畸亭忍不住開口道。
他很想知道,一個身負龍虎山絕學的道士,是怎麼把市井煙火氣焊死在骨子裡的。
張懷義正麻利地把油條掰開泡進滾燙的豆漿裡,聞言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嗨,行走江湖,講究個隨行就市嘛!穿著如果招搖過市。那不是等著被那些不懷好意的傢伙當肥羊宰?而且粗布衣裳多好,結實耐造,摸爬滾打都不心疼!”
他吸溜了一口泡軟的油條,一臉滿足。
“你倒跟那炸油條的劉老倌聊得挺歡?”
端木瑛也換了身素淨衣裙,臉上疲色稍褪,走過來毫不客氣地拿起一塊米糕咬了一大口,又給自己倒了碗豆漿,“隔著半條街就聽見你倆嘰嘰咕咕,那老頭笑得後槽牙都露出來了。怎麼,認乾爹了?”
“哪能啊!”張懷義擺擺手,腮幫子鼓囊囊,“老劉頭今天新炸的頭鍋油條,火候大了點,焦了幾根。我順手幫他把那死沉的油鍋架子挪了挪,順嘴誇了他兩句‘焦香酥脆賽龍肝’。嘿,老頭一高興,硬塞給我兩根焦的,非說這才是行家才懂的滋味…你還別說,”他拿起一根明顯顏色偏深,形狀扭曲的油條,咔嚓一聲咬得嘎嘣脆,一臉陶醉,“香!真香!人間至味是焦糊!”
谷畸亭聽得嘴角直抽抽。
搬油鍋?拍馬屁?就為兩根糊油條?
這位爺…您擱這兒體驗生活呢?
還是龍虎山的伙食已經差到連糊油條都當寶貝了?
他越發覺得張懷義這潭水,深得能淹死一打好奇心重的貓,撈都撈不上來。
三人圍著小桌坐下。
熱騰騰的食物下肚,暖意驅散了疲憊,氣氛卻有些微妙的安靜,只剩下吸溜豆漿和咀嚼的細碎聲響。
張懷義嚥下最後一口油條,端起豆漿碗,沒喝,目光轉向谷畸亭,臉上那點市儈油滑淡了些,顯出幾分認真。
“谷先生,哦~不,谷兄,昨夜多虧了你的提醒。”
“要不是你臨危不亂,給我爭鎖定了目標,想轟殺那廝,怕是得多費不少手腳。貧道這聲謝,你得收著。”
他鄭重地拱了拱手。
谷畸亭端著碗的手一頓。
“張道爺言重了。”
谷畸亭放下碗,聲音有些乾澀,“若非道爺神威,端木姑娘妙手,昨夜谷某早成了蟲子糞。救命之恩,不敢言謝。”
他頓了頓,補充道,“至於我那點微末伎倆,純粹是急了眼瞎比劃,僥倖蒙中,實在不值一提。”
他刻意淡化,將功勞全推給對方,言語間保持著審慎的距離。
張懷義深深看了他一眼,沒再多說,端起碗又灌了一大口豆漿,那點世故的笑容又爬回臉上,彷彿剛才的鄭重只是豆漿燙了嘴。
“行了行了!”
端木瑛把最後一點米糕塞嘴裡,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一臉嫌棄道。
“謝來謝去的,聽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她站起身,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素色衣裙的袖子,有些不爽道。
“這料子,穿上真不舒服。還是我原來那身好,那可是上好的細棉布,得找家好鋪子,扯幾尺真正的蘇杭細棉做新的,聽說城裡劉記布莊的料子不錯…”
她眼珠一轉,看向窗外陽光明媚,人頭攢動的街景,興致勃勃地拍板,“要不,咱們去逛逛?這古城看著挺有味兒,買點山貨特產啥的。老谷,你也得換身行頭,你這身都快磨穿了,走出去人家還以為百草堂剋扣夥計工錢呢!”
谷畸亭看著端木瑛那理所當然的神情,再看看張懷義捧著豆漿碗,一臉“行行行你是姑奶奶你說了算”的無奈樣。
他們二人沒有一人將他當做十惡不赦的全性。
心中那根因邪炁、追殺而繃得死緊的弦,似乎被這撲面而來的真誠言語所打動。
沒來由的,自個兒點了點頭。
一縷更明亮的陽光斜斜打在方桌上,碗裡乳白的豆漿泛著溫潤的光,油條金黃的脆皮閃閃發亮。
窗外,叫賣聲、談笑聲、孩童的嬉鬧聲,喧鬧而鮮活地湧進來,塞滿了小小的廂房。
張懷義舒服地眯起眼,長長舒了口氣,像只終於找到陽光地兒的老貓,滿足地舔了舔嘴角的油漬。
端木瑛已經開始掰著手指頭算計。
“細棉布要月白色的…再扯點靛藍染的做褲子…哎,上次我去做衣服,老闆娘給我量尺寸手抖得跟得了雞爪瘋似的,這次可得盯緊點,別又給我裁出個水桶腰來…”
谷畸亭低下頭,看著碗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又抬眼望了望窗外那片被陽光照亮的,熙熙攘攘的街道。
一種久違的“暫時安全”的錯覺,悄然包裹了他。
他端起那碗尚有餘溫的豆漿,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喝了一口。
醇厚的豆香,混合著陽光和煙火的味道,順著喉嚨滑下,暖意直達肺腑。
管他明天洪水滔天…
谷畸亭嚼著泡軟的油條,感受著舌尖那點微不足道的酥脆和鹹香。
至少眼前這碗豆漿,是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