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畸亭沒走。
他後背抵著粗糙冰涼的木門板,山間帶著溼氣的夜風立刻裹了上來,捲走他身上最後那點汗味和暖意。
把孩子交給獵戶,交給這山裡的普通人。
那個三一門的尋人羅盤也壞了,應該是找不到苑陶了。
可他心裡比誰都明白,自己的念頭有多不切實際。
全性像塊巨大的磁石,尤其對苑陶這樣身負根骨,又揹著血仇的孩子,幾乎是命裡註定的去處。
可方才看著王嬸端著粗陶碗,小心翼翼給昏迷的苑陶喂水,看著那孩子無知無覺躺在地板上,一絲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的念頭,像風裡快滅的火星,倏地亮了一下。
遠離江湖的血雨腥風,躲開那些癲狂的念頭和無法無天的自在。
讓這孩子在這秦嶺深處,聞著柴火氣,泥土味兒長大,跟著獵戶認山裡的草藥、辨野獸蹤跡,或者……或者真能對那本粗淺的煉器手札提不起興致,安安分分做個打鐵匠?
他知道這指望渺茫得很,小得如同山澗裡隨時能被沖走的浮萍。
苑陶筋骨裡的東西,他爹孃的死,還有那遲早會纏上來的因果……
這些就像看不見的繩索,終歸要把這孩子拽回到那條他熟悉又厭煩的老路上去。
他谷畸亭自己就是全性的人,太清楚那漩渦的吸力有多大。
可他還是這麼幹了,像個明知輸面大,卻偏要押上最後一點籌碼的賭徒。
就賭這山林的厚實,賭這對獵戶夫婦身上那點沒被江湖浸染過的、普通人的人味兒。
能多養著苑陶幾年,哪怕……哪怕只是讓他在一腳踏進那爛泥潭之前,心性裡多一分掂量,能想起“心裡那桿秤”?
這嘗試,說是給苑陶的,不如說是給自己心裡那點殘存的,對故人的愧疚的一個交代。
總之他盡了力,把這燙手的山芋暫時安頓在一個還算乾淨的地界。
他留下了那本手札,那是苑陶爹的東西,是根,他沒資格斬斷。
路,終究得苑陶自己走。
谷畸亭是真的不希望,自己給苑陶種下的“果”開花...
山道崎嶇,谷畸亭的步子起初還算穩健。
回去的路上,他不止一次想嘗試用大羅洞觀的力量檢視未來。
可一旦動了這個心思,運起炁來。
就彷彿有無形巨手扼住他奔流的炁息,凍結他調動力量的意志!
體內沉寂的系統再次發出只有他能感知的尖銳警報,強硬掐滅他任何試圖觸及大羅洞觀的念頭。
真麻煩!
谷畸亭腳下一個不穩,險些踩空。
他扶住旁邊粗糙的老松樹幹,額頭的冷汗浸溼鬢角。
現在系統不與自己交流,自己也不清楚到底無法使用大羅洞觀,是因為屍骸導致的,還是因為系統導致的……
突然,他生出一種被斬斷手足,矇蔽雙眼的束縛感,甚至帶出一絲難以言喻的寒意。
在如今這步步殺機的時局,這無異於自縛雙臂。
腳下傳來清晰的咔嚓脆響。
一根枯死的松枝被他無意踩斷。
聲音在寂靜的山林裡顯得格外刺耳。
暮色漸濃,山林深處升起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漫過腳踝,爬上脊背。
頭頂墨藍天穹上,幾顆早出的寒星,冷冷俯視著群山萬壑。
谷畸亭穩住身形,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抬頭望向北方。
目光穿透沉沉的暮靄和起伏的山巒。
在做送信任務,投送到這個時間線的時候。
這個時間線的記憶,早已傳入他的腦海裡。
送信任務一旦完成,就到秦嶺的坐忘峰找無根生覆命。
這個坐忘峰,就是在秦嶺群山的北邊。
“那就走著吧!”
谷畸亭再次開始了趕路。
夜色如墨,潑進了秦嶺的層巒疊嶂。
谷畸亭深一腳淺一腳走在狹窄的山道上,腳下冰冷的碎石硌著腳底板,也硌著他那亂糟糟的心思。
“全性谷畸亭……”他淡淡的說著自己的名號。
這身份現在套在身上,彆扭得很,像件偷來的衣服,甩都甩不脫。
自從糊里糊塗成了系統的宿主後,被丟進這條歪了將近八成的世界線,他就再沒消停過。
任務一個趕著一個。
高艮是被他拽進了全性沒錯,代價卻是一怒之下跟師門徹底斷了,那聲“老子自在”聽著像解開了枷鎖,裡頭藏著多少刺人的怨氣?
苑金貴沒了,死在那輛自己動過手腳的車裡,留下孤兒寡母和一個小瘋子苑陶——這孩子,終歸是被自己這條線綁著,推進了復仇的死衚衕,也推向了全性那口吃人的鍋。
左若童……那位三一門的門長,飄然出塵的仙人,自己丟擲“道、佛、儒”的釣餌,設下問心那要命的局,結果倒逼得他自個兒戳破了執念,以死示警。
每次想到他老人家,這心裡特別不是滋味。
就好像,扇了一位德高望重,從未犯錯的老師一耳光一樣。
而他那份散開的,精純得嚇人的逆生三重,最後被那具神秘的屍骸吞下去了。
一想到這個,一股寒氣就從脊樑骨往上爬。
那屍骸似乎在自己的身體裡藏了點兒什麼,這也需要自己以後調查一番才行。
人劫自招,禍亂源頭……五行屍骸……業火燒身,萬劫不得翻身!
這是周聖對自己的警告。
“唉~前路渺茫啊~”
谷畸亭嘆口氣無奈道。
腳下又一根枯枝被踩斷,在死寂的山谷裡盪開,聽著,像是命運的齒槽狠狠地咬合了一下。
他裹緊了身上的布片子,朝著北方,艱難挪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