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抹殘陽掙扎著爬過陡峭山脊,將嶙峋怪石的影子拉得極長,沉沉壓在谷底這個依山而建的小村落上。
幾縷炊煙從稀稀拉拉的茅草屋頂升起,混著山間特有的溼潤草木氣與土腥味,被漸起的晚風攪得有些散亂。
村落邊緣,一處略顯破敗卻骨架結實的木屋小院緊挨著陡峭山壁。門口掛著幾張風乾發硬的獸皮,旁邊倚著幾件粗陋鐵器、幾根磨亮的鐵釺,還有未製作完成的半成品獸夾。這戶人家,該是秦嶺的獵戶。
木門緊閉,裡面傳來沉悶的劈柴聲。
篤、篤、篤。
三聲不輕不重的叩門,突兀地打斷了劈柴的節奏。
劈柴聲停了。
院子裡響起幾聲犬吠,隨即被一個低沉的呵斥聲壓了下去。
門吱呀一聲拉開條縫,昏黃光線洩出來,映出一張佈滿深刻溝壑的臉。
可那雙眼睛卻銳利得很,像山裡的老鷹似的,警惕地掃視門外的不速之客。
他是王伯,在這片山裡幹了快一輩子的獵戶。
門外站著的人身形瘦削,披著件沾滿塵土多處被撕破的深色長衫,揹著一個半大孩子。
這人正是谷畸亭。他氣息微喘,畢竟揹著人走了快一天山路,嘴角殘留一點乾涸血跡,濃重的汗味撲面而來。
背上昏迷的苑陶,小臉慘白如紙,呼吸倒還算平順。
王伯的目光在谷畸亭和苑陶身上飛快掃過,眉頭擰緊,握著門板的手下意識收緊。
屋內的王嬸也湊到門後,看到這景象,低低驚呼一聲捂住了嘴。
谷畸亭沒等他們發問便開口。
“全性谷畸亭。最近這秦嶺來了不少我們全性的人,老哥哥,你多少該知道些吧。”
聽到全性二字,王伯臉色立馬變了變,眼神更冷。
他本想趕人,可王嬸一把將他拉住。
王伯常年與山林猛獸甚至更危險的東西打交道,雖非江湖中人,但全性的名頭也聽過。
眼前這個人,以及他背後代表的麻煩,遠比豺狼虎豹更甚。
“哼,”王伯聲音低沉,“知道怎樣?不知道又怎樣?這秦嶺,野物有野物的道,人有人道。”
“當家的,你少說一句。”王嬸有些緊張,幾乎是本能地向丈夫身後縮了縮。
雖然她是個婦人,也聽過全性妖人的名頭,聽說都是些殺人不眨眼,本領不凡的傢伙。
不過眼前這個男人,長相不算周正,但看上去倒也不似傳說中那般兇惡。
見兩人緊張,谷畸亭連忙擺手。
“二位別緊張。這孩子,我一位故人之子。家裡遭了仇家……父母都沒了,只留下這根獨苗。”
他頓了頓,揹著苑陶側過身,小心翼翼將孩子放下。
他穩穩接住昏迷的苑陶,輕輕放在門內光亮些的地面。
王嬸看著地上那瘦小可憐,面無血色的孩子,眼神裡帶著憐憫,輕輕嘆氣,蹲下身想檢視。
谷畸亭沒停手,從懷裡摸出個鼓鼓囊囊,用粗麻布包裹的小包。
解開布包,裡面的東西在昏暗光線下顯露出來。
幾塊拳頭大小顏色幽深的寒鐵錠,觸手冰涼;幾塊溫潤光潔帶著天然紋理的玉石邊角料,散發著淡淡暖意;最底下,一摞油紙包好的銀元,分量不輕。
最後,他拿出本薄薄的又被火燒痕跡的冊子。
封面空白,紙張粗糙發黃,但是上面的字跡潦草有力。
“這些,”谷畸亭將布包推到王伯腳邊,“寒鐵、溫玉,懂行的能換錢,也能打點東西。銀錢,夠這孩子吃穿用度幾年,也是麻煩你兩位照顧的辛苦錢。”
他拿起冊子,指尖拂過粗糙紙頁,“這些包括這本手札,都是他爹留下的。不是通天徹地的法門,記了些引炁入材,粗胚塑形的粗淺心得。”
他抬眼,目光沉沉落在苑陶無知無覺的小臉上,聲音壓得更低。
“這孩子…筋骨裡有煉器的根骨,天生的。這些東西,夠他摸到門檻。”
他轉向王伯和王嬸,眼神有請求,也有一絲倦意。“煩請二位…給這孩子一口熱飯,一件暖衣,教他認幾個字,明白點做人的道理。”
谷畸亭頓了頓,喉結動了一下,接下來的話似乎更難出口。“等他醒了,若是對這冊子上的東西起了心思,想學…不嫌粗淺的話,就給他自己瞎琢磨吧。”
他目光再次投向苑陶,眼神複雜,像透過昏迷的孩子看到遙遠模糊的未來。
“他日後…是留在這山裡,做個安安穩穩的匠人,守著爐火打鐵過日子,還是…”
谷畸亭的聲音停住片刻,山風吹過院外樹林,發出低沉聲響。
“…還是走上他爹那條老路,想要加入全性,都隨他。”
王伯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腰間圍裙的破邊,渾濁的眼睛盯著地上的寒鐵錠,沒說話。
王嬸擔憂地看著苑陶,又看看谷畸亭。
谷畸亭深吸一口氣,緩緩道。
“若他選了後者…勞煩告訴他一聲——‘全性’兩個字,不是無法無天肆意妄為的遮羞布。求自在沒錯,可這自在底下…得有自己的秤砣。心裡那桿秤,不能丟。”
王伯沉默著,佈滿老繭的大手終於動了動,他彎下腰,沒碰銀錢,拾起一塊寒鐵錠。
冰冷的金屬觸感從掌心傳來,沉甸甸的。
他用粗糙拇指摩挲鐵錠上天然的紋路,那紋路像凝固的寒冰。
良久,他抬起眼,對上谷畸亭的視線,幅度很小,但沉實地,點了一下頭。
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沒有多餘表情,只有山民對承諾的鄭重。
王嬸見老伴點頭,又嘆了口氣,嘆息裡多了幾分接納。
她轉身進屋,很快端出碗溫水,小心湊到苑陶唇邊,試圖潤溼他乾裂的嘴唇。
谷畸亭看著王嬸動作,眼神深處最後一絲緊繃似乎鬆動了些。
他蹲下身,目光在苑陶慘白小臉上停留片刻,像要將這張稚嫩卻刻上仇恨的臉記住。
他伸手,從苑陶貼身衣襟裡,摸出個磨得發亮的小小皮囊。
皮囊不大,入手溫軟。他解開繫繩,裡面不是什麼法器材料,只有一枚小小的、紅繩繫著的桃木平安扣,雕工樸素,邊緣圓潤,散發淡淡木頭清香——這是他母親留給他唯一的東西。
谷畸亭將小皮囊仔細繫好,輕輕塞回苑陶懷裡,讓那枚平安扣緊貼孩子心口。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暮色四合的小院裡投下孤寂的影子。
他沒再看苑陶,也沒說感謝或告別的話。
只是對著王伯和王嬸,拱手一拜,然後一步踏出院門。
木門在背後輕輕合上,將屋裡燈火灶膛的暖意嚴實地關在了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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