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柳青盯著谷畸亭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聽著他斷斷續續的囈語裡蹦出“高艮”、“代價”、“宿命”的字眼。
難不成,谷畸亭也被這邪門的棺材給影響了?
想想也是,就算是自己,推著這口邪門的棺材,眼睜睜看著它吸食生機,聽著谷畸亭說什麼尸解仙、業力纏身……
在那恐懼之下,還生出了對棺中所謂“長生”的妄念。
“操!”
夏柳青狠狠啐了一口,像是要把那念頭吐出去。
再看谷畸亭,那股憋悶煩躁壓得他喘不過氣。
不能讓他死!
這念頭猛地躥起來,壓過了此刻的疲憊。
怎麼辦?
他夏柳青除了打打殺,在臺上唱戲扮神,還會個屁!
不懂醫術,不懂什麼靜心法門。
他煩躁地抓著自己光禿禿的頭皮,目光掃過被雨水沖刷依舊枯敗的草木,最後又落回谷畸亭那張痛苦的臉上。
突然,一段幾乎被遺忘的調子,毫無徵兆地在腦子裡響起來。
很小的時候,破敗廟會的戲臺下,一個老瞎子咿咿呀呀哼過的,蒼涼古怪,不成曲調,更像是在唸咒。
“南無……阿彌……陀佛……”
夏柳青下意識地,從乾裂的嘴唇裡擠出這幾個字來。
他壓根不信佛,連意思都不明白,只覺得這幾個音調,好像能讓人心靜那麼一點點。
那是他懵懂歲月裡,唯一沾點“安撫”邊兒的東西。
“佛……佛……”他猶豫著,對著人事不省的谷畸亭,用他那五音不全,粗嘎難聽的嗓子,笨拙地重複著。
“阿彌……陀佛……南無……他孃的……這玩意能頂屁用啊?”
唸了幾句,他自己都覺得荒謬可笑。
堂堂全性兇人夏柳青,荒山野嶺大雨滂沱,對著個快嚥氣的同伴念勞什子佛號?
傳出去,全性的臉都要被他丟盡了!
看著谷畸亭似乎因為這佛語的干擾安靜了一丁點,夏柳青心一橫,去他媽的!
死馬當活馬醫!
他丟開拗口的佛號,在貧瘠的記憶裡翻找。
戲!
戲文裡多得是忠義節烈的詞兒!
他清清嗓子,努力回想一出大戲,像是關二爺過五關斬六將,千里尋兄?
詞兒記不清了,只模糊記得那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勇勁兒。
夏柳青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在嘩嘩的雨聲中吼出他能記起,最接近那感覺的唱詞,但因身體的疲憊,調子跑得沒邊兒。
“呔——!頭……頭可斷!血可流!義氣二字不能丟!縱有那……那刀山火海攔路虎!爺爺我……我……我眉頭不皺闖九州——!”
吼得聲嘶力竭,破鑼嗓子在雨林裡炸開,驚飛了夜鳥。
吼完他自己喘不上氣,只覺得自個兒傻透了。
可吼完再看,谷畸亭緊鎖的眉頭好像真的鬆開了一絲。
夏柳青莫名覺得心裡憋著的悶氣也淡了點兒。
他不再管什麼佛號戲詞,用最直接的方式,對著昏迷的同伴低吼道。
“谷畸亭!給老子撐住!聽見沒!咱們全性……他媽的……還沒到散夥的時候!掌門要的東西還在!差事沒交!現在是你欠老子一條命,還沒還!想死?門兒都沒有!”
他一邊吼,一邊將僅存的、微弱可憐的那點真炁,不管不顧地朝谷畸亭心脈附近灌,想護住那點生機。
他不知道有沒有用,會不會傷上加傷,只知道不能停。
就像唱戲開了腔,這一折,非得唱完不可。
雨,不知疲倦地下著,沖刷山林,沖刷血跡,沖刷那口靜靜立著的青黑棺木。
谷畸亭的囈語漸漸弱了下去,身體的抽搐也平息了。
人依舊滾燙昏迷著,但那股瘋狂混亂的氣息,在夏柳青這笨拙又固執的守護下,如同狂風暴雨裡一盞不肯熄滅的油燈,艱難地維繫著。
那盞心燈,是夏柳青骨子裡未泯的對“同伴”一絲責任,是對“承諾”的固執,是絕境中本能抓住名叫“信義”的稻草。
這點微弱的光,照不亮整個黑暗,卻足以在無邊業火幻境中,為迷失的靈魂錨定方向,不至於徹底沉淪。
時間在冰冷的雨水中流逝。
夏柳青嗓子早就啞了,能輸入的微薄真炁也接近枯竭,他靠在樹幹上,眼皮重得直往下墜,全靠一股狠勁死撐著。
害怕一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看到的是谷畸亭冰冷的屍體。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夏柳青幾乎要被疲憊拖入黑暗閉上眼睛時,臂彎裡靠著的身體,好像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他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
雨,不知何時變小了,從瓢潑變成了淅淅瀝瀝的絲線。
林間的光線不再是絕望的鉛灰,透出點朦朧的灰白。
谷畸亭的眼睫顫動了幾下,極其緩慢地,掀開了一條縫。
那雙眼裡沒了之前的瘋狂和渙散,只剩下疲憊和虛弱,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
但瞳孔深處,一點微弱的神智之光,艱難地凝聚起來。
他看見了夏柳青那張近在咫尺的臉。
夏柳青也看著他。
兩人的目光在破曉前微涼的雨絲中相遇。
沒有劫後餘生的狂喜,沒有感激涕零。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雨水順著他們臉頰滑落,滴進泥濘的地裡。
夏柳青張了張嘴,想罵“你他孃的總算醒了”或者“老子差點被你累死”。
可嗓子乾澀發緊,最終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
他只是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緊繃到極限的身體驟然鬆懈,排山倒海的疲憊瞬間淹沒了他,只想癱在泥水裡睡死過去。
谷畸亭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似乎也想說什麼,最終只是點了一下頭。
眼神裡全是對眼前這個年輕兇人的重新審視,對自身處境的沉重,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共同趟過屍山血海後滋生出,超越言語的羈絆。
不是友情,更像是被命運和任務強行捆綁在一起,在生死邊緣互相拖拽著爬出來的……共犯間的沉重認同感。
這一夜,兩人都過得極其艱難。
晨光熹微,穿透稀疏的雨幕和林葉的縫隙,吝嗇地灑落下來。
那口青黑的棺木,靜靜矗立在微亮的晨光中。雨水洗去了表面的泥汙,露出更深邃沉鬱的木色。
它沉默著,彷彿昨夜吞噬生機,散發邪異威壓,引得人瘋狂廝殺爭奪的一切,只是一場荒誕的噩夢。
夏柳青順著谷畸亭的目光看去。
他盯著晨光中顯得異常“安靜”的棺材,又轉頭看向旁邊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的谷畸亭,咧了咧嘴,想笑,卻只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他媽的,這操蛋的差事兒……趕緊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