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膠泥均勻薄薄地拍在清理出的碑面上,然後壓實。
接著,他取出一張薄棉紙,用匕首切下合適大小,輕輕覆在膠泥上。
再開啟裝黑色粉末的鐵盒,用指尖蘸取粉末,極其均勻快速地灑在覆好的棉紙上。
粉末透過紙張纖維,吸附在溼潤的膠泥上。
最後一步,他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皮囊,倒出幾滴清水在手掌,迅速有力地用掌心在覆著粉末的棉紙上按壓摩擦。
片刻後,他揭下棉紙。
一張清晰的拓片出現在他手中。
墨色線條清晰拓下碑面上一個猙獰獸面,口中銜著一枚扭曲如蛇的符文,周圍環繞細密繁複充滿原始力量的紋路。
“這是‘饕餮吞靈紋’。”
風天養盯著拓片,眉頭緊鎖,低聲自語道。
“不對……這‘靈’字刻法,尾巴多了一個回勾,像是更古老的變體儺文……”
谷畸亭的目光落在那張墨色鮮明的拓片上,又移向風天養專注得近乎發亮的側臉。
圩場上那個油嘴滑舌的風天養,和眼前這個手法老道解讀古符如數家珍的傢伙,割裂得如同兩個截然不同的存在。
“你懂古儺文?”
風天養似乎這才意識到谷畸亭的存在,從專注中驚醒,抬頭看他一眼。
那眼神銳利依舊,只有被打斷思路的短暫不悅,隨即沉入研究的冷靜裡。
他晃晃手裡的拓片,嘴角扯了一下。
“家傳手藝罷了。混口飯吃,總得有點壓箱底的東西。”
說完,他不再理會谷畸亭,目光重新粘回拓片和殘碑,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刻痕上摩挲,像是在與遠古匠人對話。
谷畸亭不再追問。
他目光掃過四周,最終落在那半堵僅存的相對厚實夯土主殿後牆上。
牆上坑坑窪窪,殘留煙熏火燎的痕跡。
在他大羅洞觀的視野裡,這片牆體深處,炁的流轉帶著一絲極其隱晦的不自然的遲滯感,如同水流經過一個看不見的空洞,產生細微迴旋。
那是石壁內部結構複雜存在空腔或裂隙的特徵。
他走到牆根下,隨意用腳尖踢開幾塊碎瓦,狀似無意地檢視牆體。
“這邊。”
谷畸亭喊了一聲。
他抬手指了指夯土牆上一處顏色略深刻痕相對集中的區域,“看這刻痕走向,像是個陣眼樞紐。比那斷碑上的東西,似乎更核心些。”
風天養聞聲,果然被吸引過來。
他走到谷畸亭所指的位置,湊近細看。
牆上刻著幾個更復雜扭曲的符文,線條深深嵌入夯土,雖經歲月剝蝕,仍透著一股古老的氣息。
旁邊還有一些彷彿舞蹈人形的淺刻,姿態癲狂詭秘。
“像是某種引或者鎮的符令……這旁邊跳儺的姿勢……”風天養眼神專注,手指懸在冰冷的刻痕上方,循著粗獷線條緩緩移動,口中低聲分析,完全沉浸其中,“手勢很特別……五指箕張,掌心外翻,這不像通常的祈福舞……倒像是在抓取。”
他一邊低聲說著,一邊下意識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凝聚起一絲炁流。
這絲炁流極其精純,帶著奇異的親和感。
他的指尖,試探性地落向牆上那個五指箕張的舞蹈人形刻痕的掌心位置。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冰冷夯土的剎那。
嗚——
一聲淒厲尖銳非人非獸的嚎叫毫無徵兆地炸響。
那聲音彷彿來自九幽地獄,帶著無窮怨毒和冰冷,根本不是透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穿透顱骨,狠狠扎進人的腦髓深處。
整個廢墟的空氣都隨之劇烈震盪,荒草倒伏,瓦礫縫隙裡的塵土簌簌滾落。
聲源正是風天養指尖所指的那片夯土牆。
風天養瞳孔驟然收縮。
那絲探出的炁流瞬間倒卷而回。
他整個身體如同被無形巨力狠狠後推,腳下碎石嘩啦一聲爆開,人已如繃緊的弓弦向後彈射出一丈多遠。
隨後他穩穩落在谷畸亭側前方,雙腳如釘子楔入地面。
他右手五指成爪虛扣身前,眼神冰冷銳利,死死鎖住那片嗚咽的土牆,臉上滿是警惕之色。
幾乎就在嗚咽聲響起的同一剎那!
廢墟外圍,那片濃密如墨的林緣陰影裡,三道極力壓抑的氣息驟然一亂!
如同平靜水面被投入巨石。
一股凌厲霸道,帶著赤裸窺伺與殺意的炁息,如同受驚的毒蛇,猛地從其中一個方向洩露出來,雖然瞬間又被強行壓下,但在谷畸亭的大羅洞觀視野中,無異於黑夜裡的火炬。
“哼。”
一聲冰冷的嗤笑從谷畸亭鼻腔裡擠出。
他一步跨出,已然擋在風天養身側前方半步,目光如電,精準刺向那道炁息洩露的方位——東北角,一叢茂密長滿尖刺的野薔薇之後。
他朝那邊喊道:
“‘我猜猜看,來人可是王少爺的護衛啊?來得倒是挺快嘛。’”
話音未落,那邊草叢立刻晃動了起來。
谷畸亭心中念頭急轉。
“三道氣息,深淺不一,藏頭露尾。方才那道殺意雖被壓下,卻已露了底細——不是等閒之輩,但也絕非真正的高手,否則不會如此沉不住氣,更不會只敢躲在暗處窺探。此地虛實不明,又有那儺廟的嗚咽攪擾心神,對方以逸待勞,貿然硬拼,縱能勝也難保不付出代價。不如……”
谷畸亭的手已如鐵鉗般扣住風天養的手腕,急聲道:
“此地無真貨,咱們撤!”
風天養被他拽得一個趔趄,身不由己地向後疾退。他最後扭過頭,目光越過谷畸亭的肩膀,投向那片漆黑死寂的密林邊緣,投向那叢在夜風中微晃的野薔薇。
在廢墟殘垣的陰影裡,他的眼神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像結了冰的深潭,映不出半點星光。那目光中,再無半分偽裝,只剩下屬於掠食者的森然獠牙,驟然亮出。
多年的油滑面具,圩場上精心編織的謊言,在此刻,被那一聲來自儺廟的嗚咽,被那一道無意洩露的殺意,徹底擊碎,片甲不留。
兩人身影如同鬼魅,藉著殘垣斷壁的陰影,幾個起落便閃入廢墟邊緣更濃密的灌木叢,消失不見。
只留下那片嗚咽聲漸漸低微的廢棄儺廟,以及林中陰影裡,那三條已被點破行藏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