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爬至中天時,三個人影已行至瓦屋鎮鎮外。
左若童素白的衣袍被山風撩起半寸,如同一朵不肯沾塵的雲。
谷畸亭西裝革履走在碎石路上,皮鞋底蹭過砂粒的聲響格外清晰。
唯有高艮縮著脖子,藏青色短褂袖口磨出了毛邊,時不時拿眼瞟向走在最前的左若童。
到現在為止,他都是懵的。
還有,他孃的前面兩人一言不發的,倒是說句話啊!
雖然他心裡如此想,但始終不敢率先開口。
三人走得腳下生塵時,谷畸亭終於率先開了口。
他哇地低呼一聲,前頭豁然開朗,竟是一大片農田。
此刻日頭正毒,把泥土曬出龜裂紋路,可田壟間的作物居然還長了出來,麥穗在風裡簌簌作響。
顯然這裡播種的人將農田照顧得極好。
“左掌門,”谷畸亭側頭笑道,“如今這世道,還能種成這樣,不容易啊!這田怕是山下十里八鄉的百姓湊起來的?”
“嗯。”左若童應聲時,目光落在田埂交錯處。
那些田塊大小不一,肥瘠分明。
有的壟溝裡還滲著灌水後的泥色,有的卻幹得能看見蚯蚓鑽出來。
最邊緣的幾畝地尤其可憐,土色泛著白,像是撒了層灶灰,卻仍小心翼翼地生長著,稈子細得不比筷子粗多少,卻都挺得筆直。
谷畸亭原本漫不經心地瞧著,忽然眯起眼。
遠處田壟盡頭,有個佝僂的身影正揮著鋤頭翻地。
那老漢褲腿卷得一高一低,每刨一鋤都揚起團塵土,砸在汗溼的後背上。
看到此人,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淡淡笑道:“運氣真好……這一天就讓我見到了‘獵物’。”
隨後,谷畸亭便不再說話,只在那裡靜靜地遠遠看著。
左若童本來想繼續走,可看到谷畸亭如此模樣,便也停下腳步,看向田裡耕種的老漢。
他原本負在身後的手微微一頓。
那老漢的動作極慢,幾乎稱得上遲緩。
每一鋤下去,必是貼著禾苗根部,鋤頭劃過泥土時,連一絲嫩莖都未傷到,鬆起的土塊被敲得細碎,恰好蓋住新露的根鬚。
“看啥呢?”
高艮嘀咕著,手在額前擦了擦汗,“這日頭能把人曬脫層皮,有啥好看的……”
谷畸亭沒理他,目光落在老漢揮鋤的手腕上。
那手腕佈滿老繭,面板曬成了古銅色,青筋在皮下突突地跳,卻穩得像釘在地裡的樁子。
每一次起鋤、落鋤,呼吸都與動作嚴絲合縫,悠長而穩定。
左若童垂眸,看著自己袖中那雙幾乎透明的手。
白炁透體,肌膚若琉璃,即便此刻引動一絲內息,指尖也能凝出白色炁花。
可此刻,他竟覺得那老漢佈滿裂口的手掌,比自己這雙仙手更有分量,彷彿握著某種他畢生追求卻未得的東西。
“左掌門..”谷畸亭聲音壓得很低,“您看他鋤地的架勢,像不像……一個練家子?”
左若童眉峰微挑。
那老漢彎腰時背脊成弓,揮鋤時手臂如弦,挺身時丹田微沉,整套動作下來,竟隱隱暗合道家“引氣歸元”的韻律,周身氣血執行雖無內炁加持,卻自有一股沛然生機。
“邪門了……”
高艮也看出了些門道,摸著下巴道,“這老頭莫不是個深藏不露的練家子?”
“不...”
左若童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他身上沒有絲毫內炁波動,經脈氣血執行雖穩,卻只是常年勞作養出的體魄。就是個……普通農人。”
他說“普通”二字時,語氣裡竟帶上了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遲疑。
說話間,那老漢似乎察覺到了動靜,直起腰來,用袖子擦了把臉。
汗水在他臉上衝出兩道白印,露出溝壑縱橫的面容,雙眼卻亮得驚人。
他看見站在田埂上的三個人,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憨厚的笑容,露出半口黃牙,皺紋堆得像田壟間的土塊。
隨後朝著三人走了過來。
“過路的客官?渴了嗎?”
老漢放下鋤頭走到田邊,草鞋磨得只剩薄底,腳趾露在外面,沾著灰撲撲的泥土。
“這日頭毒,快到那邊樹蔭下歇歇吧,我這兒有剛從井裡打的涼水。”
他指了指不遠處那棵歪脖子老槐樹。
谷畸亭笑了笑,上前幾步道。
“老伯,您這田種得真好。”
老漢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黝黑的臉上泛起少許靦腆,粗糙的手掌在衣角搓了搓。
“好啥呀,客官取笑了。這地薄,要想種活,只能自個兒從外面挑水來澆,也就夠糊弄自家人的肚子。”
他頓了頓,彎腰捏起一捧土,任由土粒從指縫漏下,“你瞧這土,攥都攥不緊,都幹成啥樣了。”
“但您這禾苗,”谷畸亭蹲下身,指尖輕拂過葉片,“稈子雖細,卻沒一根歪的,葉子也精神得很。這要是沒下足功夫,可長不成這樣。”
老漢聞言嘿嘿笑了兩聲,也蹲下來並排看著禾苗。
他身上混著汗味、土味和淡淡的草腥氣,卻透著股實在的煙火氣。
“客官懂行,”他指了指遠處山頭,“地是老天爺給的,肥瘦由不得人。可咱這雙手是自個兒的,下多少力氣、用多少心思,自個兒心裡有數。”
他抬起頭望向遠山,山影在熱浪中模糊,眼神卻異常坦然。
“種地嘛,就是守本分。對得起這塊地,對得起自個兒這把力氣。春翻地,夏除草,秋收割,冬養地,該做啥時就把啥做好。收成好不好,老天爺說了算,咱管不了。只管把本分做到,心裡就踏實,夜裡睡覺也能落枕就著。”
說話間,他掌根的老繭蹭過禾苗葉片,指縫的泥垢簌簌掉落。
手指觸到絨毛的剎那,葉尖懸著的小水珠墜向半空,被日頭照得透亮,拖出銀線般的尾跡,砸在乾裂的田壟上。
看他那神情,分明是把禾苗當自家孩子般照料。
左若童站在原地,身形微滯。
山風捲起他的袍角又緩緩落下,像是一聲無聲的嘆息。
守本分三個字,如三顆裹著泥土的種子,被老漢樸實的話音一吹,輕輕落入他心湖深處。
他畢生追求逆生三重的最後一重境界,翻閱三一門歷代師長的手札,窮盡心血,想的是逆天改命,羽化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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