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此他枯坐洞中方丈之地,觀想先天一炁,將皮肉筋骨乃至臟腑都化作白炁,成就近乎金剛不壞之身。
可這老漢口中的本分,卻是安於天命,是盡己所能的“誠”。
誠於己!
這三個字如同閃電般劃破他腦海中常年縈繞的雲霧。
逆生三重開篇便言修的是先天一炁,順的是本心真性,可他一直將重點放在“逆”字上,執著於以炁化形的技巧,試圖用自身炁模擬先天狀態強行突破,卻忽略了順的根本...順的不是天地大道的表象,而是自己內心的“真”。
老農沒有修仙的念頭,不懂內炁運轉,甚至可能從未聽過炁這個字。
他只是誠於自己身為農人的本分,春種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盡己之力,不問結果。
這種守拙的誠,這種順應自然、安於當下的態度,正是道家所言返璞歸真最質樸的體現,比玄奧的丹經道藏更直接,也更戳心。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能震碎丈外岩石,斷肢可續,水火不侵,卻似乎少了點什麼。
少了老漢那雙糙手裡握著的、實實在在的真。
那是一種不被外物所惑,不被境界所困,只問本心的篤定。
“老哥...”左若童忽然開口,聲音異常柔和。
“如今亂世,兵荒馬亂的,您就不怕地裡的收成全被搶了?”
“老哥?你這客官好生無禮,年輕輕輕的怎麼能和我一個輩分!”
老漢有些不滿地說道。
谷畸亭和高艮聽到這話,立馬轉身過去,憋住笑意。
能看到大盈仙人吃癟的場面可不多見,人家的年紀可比這老漢大了不知多少歲!
左若童並不在意,恭敬地拱手後,喊了一聲老伯。
老漢聽了先是一愣,隨後立馬點頭答應。
谷高兩人再也憋不住,一同笑了起來。
笑了好一會兒,老漢有些無語的瞧了二人一眼,然後說道。
“客官,您剛才那個問題,跟俺那小孫子問的一樣。”
他指了指遠處山腳下炊煙稀稀拉拉的村落,“怕啥?該來的總會來。土匪來了就躲進山裡,官兵搶了就少收一季。可咱農民能做的,就是把地種好。”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就算哪天連地都種不了了,咱這雙手也得先把該做的活兒做完。”
忽然老漢收起笑容,眼神變得異常鄭重,嘆息一聲道。
“人活一世,跟這禾苗似的,總得有個立根的地方。禾苗的根在土裡,人的根...”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在這兒。這兒要是鬆了,人就跟被風颳跑的草一樣,沒個準頭,飄到哪兒算哪兒,那才叫真的怕。”
“得嘞~~諸位客官,水我放這兒,老頭子我繼續去種地了。”
谷畸亭忍住當場為老漢喝彩的衝動。
想不到第一天就能選到如此厲害的參照物開導左若童。
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異人心中總有與常人不同的執念,此刻普通人的道理反而比同類言語更有分量。
他偷偷在背後給老漢豎起了大拇指。
左若童純白的眼瞳裡,清晰映出老漢眯起的眼睛。
那雙眼眶深陷的眸子裡沒有半分渾濁,透著莊稼人特有的執拗篤定,像田壟間扎進土裡的老樹根。
此刻禾苗正隨風輕顫,葉片邊緣被陽光鍍成碎銀,千萬片葉子晃動時,像是無數面小鏡子同時被擦亮,明明滅滅的光塵直往人眼裡鑽。
高艮在一旁聽得直皺眉,手指頭無意識地摳著田埂上的土塊。
他心裡直犯嘀咕。
完全聽不懂這位三一的老神仙與老漢的對話,也不知道小谷和左若童到底達成了什麼協議。
谷畸亭站在一旁,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目光像獵手盯著獵物般,緊緊鎖在左若童身上。
他知道,自己埋下的心種已經開始發芽了。
老農那把磨得發亮的鋤頭,看似在刨地,實則在左若童固守多年的心境壁壘上,撬開了第一道裂縫。
“左掌門。”谷畸亭輕聲道,“您看這田,像不像一幅畫?”
左若童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貧瘠的山田,繼續種地的老漢,毒辣的日頭,構成了一幅再普通不過的田間勞作圖。
可他此刻看來,卻覺得這幅畫裡藏著某種玄奧的道理。
每一株禾苗的姿態,每一道田壟的走向,甚至老漢每一次揮鋤的弧度,都彷彿暗合著某種天地至理。
“畫裡有天地……”左若童緩緩說道,“也有……本心。”
說完,便轉身就走。
谷高二人立刻跟了上去。
高艮走在最後,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那老漢已經重新彎下腰,在烈日下揮鋤,身影渺小卻堅定。
汗水滴落在禾苗根部,很快就被曬乾,卻依然堅持種下去。
“小谷。”高艮壓低聲音,湊到谷畸亭身邊,“那老頭說的本分,到底啥意思?我怎麼覺得左掌門面色有異啊?”
谷畸亭側過頭,看了一眼走在最前的左若童,見他背影微沉似乎仍在思索,這才壓低聲音對高艮說道:“高哥,身上有錢吧?等會到了瓦屋鎮,找個地方讓左掌門住下。”
“啊?!”
“別啊了!聽我的,還有,別發出任何動靜兒,左掌門需要思考!”
說完,谷畸亭便不再說話。
高艮也老實了起來。
望著左若童的背影,谷畸亭有了一種勝利者的快感。
原來能將強人困在自己擺弄的算計裡,是這種感覺呀!
老農的誠於本分,與左若童追求的逆生大道,看似南轅北轍,一個安於天命,一個逆天改命;一個守拙於田壟,一個求仙於大道。
但其實隱隱之中都指向同一個根本。
左若童一直以為逆是超脫的唯一路徑,是打破凡俗桎梏的鑰匙,但真正的逆,恰恰藏在誠於己的順之中?
若連自己身為煉氣士的本分都未曾認清,一味追求境界的拔高,與那捨本逐末的愚人又有何異?
這一日,真他孃的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