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老弟!喝了這碗斷頭酒!”他指著地上那片迅速變乾的酒漬,每一個字都像砸在石板上,“算是咱哥倆……給各自那條操蛋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往前拱的‘道’……提前他媽的上路送行了!”
沒有碗,心意卻比酒更烈。
谷畸亭胸中激盪如潮,對著那片浸入石地的酒漬,鄭重地點了點頭。
敬這不公的天道,敬這渺茫的生路,更敬眼前這個在業火深淵邊,死死拉了他一把的瘋道士。
酒勁、傷勢、一夜的鬥法和內景的反噬。
還有彼此情緒的劇烈翻騰,此刻如同潰堤的山洪,徹底沖垮了兩人。
他們互相攙扶,踉踉蹌蹌地爬上靜塵齋旁不遠的觀星臺。
冰冷的石臺硌著骨頭,寒意刺透單薄衣衫。
兩人顧不得許多,四仰八叉癱倒在堅硬石面上,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喘著粗氣。
頭頂,混亂的星圖彷彿觸手可及。
周聖抬起一根顫抖的手指,戳向那片被熒惑攪擾的星域,口齒不清道。
“看…那紅毛星還在跳…紫薇也晃…都…都是你…你個災星撞的…”
谷畸亭半邊臉貼著冰冷的石頭,眼皮沉重,含糊反駁。
“放…放屁…明明是你…你這臭算命的…學藝不精…”
聲音越來越低,最終被沉重的呼吸和嗚咽的山風吞沒。
兩個傷痕累累、血汙混著酒漬的年輕人,就在這象徵著天地秩序的冰冷石臺上,在混亂星圖的注視下,沉沉睡去。
夜風捲過,劣酒氣中,竟透出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
不知過了多久,谷畸亭還是被凍醒了。
他轉頭一看,周聖本人蜷縮在他旁邊,在寒夜中微微發抖。
谷畸亭掙扎著想坐起,渾身骨頭像散了架,每一處關節都在呻吟。
就在他剛一動作,周聖的眼皮顫動,緩緩睜開。
初時迷濛,幾息間便恢復了慣有的清明。
他沒有起身,目光投向正一點點亮起來的天空,聲音沙啞道。
“谷老弟…時辰到了,該動身了。”
谷畸亭動作一僵,沉默點頭。
周聖依舊望天,手指無意識地捻著小鬍子。
“昨夜之後,你的命格,在我這雙招子裡,算是徹底化了。”
他頓了頓,終於微微側頭。
“不是被業火擋住,也不是被那邪力遮蔽,”
他含糊帶過,緩緩搖頭,帶著術士面對未知的困惑與敬畏,“是徹底…變成了一團混沌的‘無’。像被投入命運長河最深處,前所未見。”
“《陰符經》有云:‘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
“此乃天人合一至境,身心相合,神與道通,方能執掌造化樞機。”
他看向谷畸亭。
“‘身’已非純粹之身,早被外物侵蝕!‘神’亦受制於無形枷鎖,身神失和,形同傀儡!此等殘破之器,焉能執掌宇宙?強求萬化,必遭天譴反噬!粉身碎骨,只在頃刻!”
他猛地抬手,指甲在身下冰冷的青石板上狠狠劃過!
吱嘎——刺耳聲中,石屑紛飛,三道深長的刻痕赫然出現!
“三尸作祟,劫火自招!”
“彭踞貪生,彭躓嗜殺,彭蹻迷性!這三尸惡神,最喜寄生於人心裂縫!”
他的指尖重重敲在三條刻痕上,每一下都像敲在谷畸亭心頭。
“我昨夜拼著神魂受損,反覆推演…你未來所為,暴戾酷烈,幾近入魔!此絕非單純外力所致!”
“谷畸亭!你需時時警醒,刻刻慎察己心!莫讓心中這三尸惡念,借了那外力之勢,矇蔽靈臺,放大你骨子裡的惡欲!否則,縱有萬般理由,千種無奈,那焚盡一切的‘劫火’——”
“終將由你親手點燃!引火自焚,萬劫不復!”
山風此刻滯了一瞬。
這不僅是警告,更是對悲劇根源的剖析。
也是周聖第三次,也是最後的勸說。
周聖耗盡了力氣般,重新躺了下去。
“記住我的話…”
他頓了頓,艱澀地吐出最後幾句:“此去,山高水險,命途混沌。珍重!若他日再見…”
“希望你還記得今日這觀星臺上,與貧道飲的這碗‘送行酒’!記得你此刻心中,尚存的這點‘人味兒’!”
谷畸亭迎著那目光,他沒有說話。
他只是迎著周聖的目光,極其沉重地點了點頭。
然後他默默起身,沿著石階而走。
鞋底碾碎枯葉的聲響在死寂的清晨格外清晰。
就在他第二步即將落下時,身後,傳來一聲極輕的呢喃,如同夢囈,卻清晰得貼耳。
“若…真成了魔…”
谷畸亭的腳步驟然僵在半空。
一片枯葉被風捲著,落在他的鞋背上。
“記得這碗送行酒…”
谷畸亭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他沒有回頭。
僵住的腳步重重落下,踩碎了那片枯葉。
他伸出手,鄭重一拜,大聲道。
“谷某此次為掌門送信的使命已完成,期待和道長下次見面..”
說完,他邁開步子,沿著溼滑冰冷的石階,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身影很快被瀰漫的灰白晨靄吞沒,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最終消失在山道拐角。
沉重的腳步聲在山中迴盪許久,才被風聲蓋過。
前路茫茫,只能一路走到底。
待那腳步聲徹底消失,蜷縮在道袍下的周聖才緩緩坐起。
他望著谷畸亭離去的方向,山嵐瀰漫,空無一人。
他捻著那撇小鬍子,目光穿透群山,望向更遠的未來。
一聲低低的嘆息混在嗚咽山風裡。
就在這時。
一聲蒼涼的山歌響起,那歌聲如同受傷孤狼的嗥叫,帶著悲愴,直衝雲霄。
“夜看天書(那個)眼熬紅——命盤碎成(喲)三道縫!天火燒乾(那個)心頭血——照不亮(個)混沌人無蹤——!山背後刮來(那個)黑老風——吹散了兄弟(喲)——各西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