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桌隔著兩人,周聖身體猛地前傾,幾乎要越過桌面。
“谷老弟!”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繃緊的弓弦,“你身上背的這‘變數’,比無根生的詭譎兇險百倍!牽扯的因果更大,纏繞的業火更烈……還有那劫眼屍骸的鬼影……”
他重重吸了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再開口時,帶著一絲喑啞。
“路,在你腳下。怎麼走,是你的事。認命躺平,等著被那業火燒成灰,還是硬著頭皮往渾水裡趟,去搏一條不知死活的路?老子管不著,也沒那本事管。”
話音未落,他染血的指尖閃電般戳出——不是虛點,而是帶著一股狠勁,幾乎要刺破谷畸亭胸前的粗布,精準地抵在他的心口。
“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給老子聽清楚——”
“莫失本心!”
“把‘你是誰’這三個字兒,給老子死死釘在骨頭縫裡!!”
“力量再詭譎,業火再兇,要是連‘自己’都丟了,被那屍骸,被那變數吞了本真……”
周聖的眼神陡然變得森寒,像淬了冰的刀鋒,直直剜進谷畸亭眼底。
“你將會比無根生的下場……還要慘一萬倍!”
那最後一句“莫失本心”,如同驚雷炸響,狠狠撞進谷畸亭被冰冷的系統和混亂的未來碎片塞滿的腦海。
一片混沌的黑暗前路,竟被這聲驚雷撕開了一絲縫隙。
微弱,卻真實的光透了進來。
谷畸亭緩緩抬起頭,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眼前這個精瘦執拗的道士臉上那份赤誠。
喉嚨滾動了一下,他聲音沙啞道,“周哥…多謝。”
他咧了咧嘴,扯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你這番話,字字都他媽是淬了火的刀子,扎得老子心窩子生疼……可也真他孃的是碗醒酒的猛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胸腔都隨之鼓脹起來。
“我這條命數…嘿,早就上了虎背,下不來了。有些事,現在說不清,也不敢說透……”
他攥緊的拳頭,狠狠砸在自己的心口,發出沉悶的聲響,力道之大,連身體都晃了晃。
“但‘莫失本心’這四個字…”
他直視著周聖那雙彷彿能洞穿一切虛妄的眼睛,一字一頓,帶著立誓般的狠勁,“我記下了。只要這口氣還在,只要這顆心還沒被那鬼東西啃成渣滓,老子就拼了命,也不能讓自己變成未來裡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鬼樣子!”
這是他此刻能給出的,最重,也最接近真相的承諾。
周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鎖在谷畸亭臉上,捕捉著他眼中那份毫不作偽的掙扎,那份被逼至懸崖邊緣才猛然迸發出來的狠厲與孤勇。
非但沒有失望,一絲難以言喻的光芒在他眼底亮起。
“哈哈!好!好!好!”一連三聲好,一聲比一聲暢快。
他瘦削的身體笑得前仰後合,破舊的道袍簌簌抖動,笑聲在冰冷的石室裡迴盪,竟驅散了幾分陰霾。
笑聲未歇,他猛地探身,不再是隔空指點,而是將那隻沾著血汙的手掌,重重拍在谷畸亭的肩膀上。
這一下力道十足,拍得谷畸亭身子猛地一晃。
“要的就是這股子狠勁兒!他孃的,這才對老子周聖的胃口。”周聖眼中精光爆射,銳利褪去,只剩下純粹的欣賞和快意,“這才配做老子看得上眼的傢伙,你是第二個,老子願意結交的全性。”
他收回手,氣勢陡然一變,不再是那個精於算計推演的術士,倒像個豪氣干雲的江湖客,聲音洪亮。
“管他前路是刀山火海還是他孃的無量劫火!心裡頭那點‘人味兒’別丟就成。就算……就算真有一天被逼成了魔頭,”他頓了頓,眼神灼灼地盯著谷畸亭,“那也得是個有血有肉、有脾性、講他娘情義的魔頭!比那些假仁假義的偽君子,強上一萬倍!”
那股豪氣,像滾燙的烈酒,狠狠澆在谷畸亭心頭,嗤嗤作響。
沉重的宿命感被這滾燙的情誼逼退了一角。
周聖從冰冷的地上撐起身體,嘴角滲出的血絲也顧不上擦,踉蹌著撲向牆角那片被厚厚灰塵覆蓋的角落。
他在一堆雜物下摸索,猛地拽出有一個黑黢黢的粗陶罈子。
泥封拍開,一股比之前的松醪更衝、更霸道、也更廉價的氣味轟然炸開,瞬間塞滿了小小的靜塵齋。
“來!谷老弟!”
周聖抱著罈子,聲音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痛快,“這是我一直不敢喝的燒刀子!夠勁兒!專放倒沒卵蛋的慫包!”
他不再用碗,直接抱起罈子仰頭就灌。
琥珀色的酒液肆意流淌過下巴和脖子,浸溼了破舊的道袍前襟。
他猛地一抹嘴,眼睛亮得驚人。
“相識雖短!鬥過法,吐過血,論過道,罵過娘……他孃的痛快!比在山上跟木頭樁子念十年經都痛快!”
一層酒意的潮紅湧上他臉頰,混雜和強烈的認同感。
“可惜啊……真他孃的可惜,恨不早相逢幾年!早幾年,咱哥倆能把天捅個窟窿!”
他腳步虛浮地走到谷畸亭面前,將沉甸甸的罈子塞進對方懷裡,只吐出一個字。
“喝!”
谷畸亭胸中淤積的憋悶被這氣氛徹底點燃。
他接過罈子,沒有半分猶豫,學著周聖的樣子,仰頭猛灌!
辛辣如刀的液體滾過喉嚨,像吞下了一團燒紅的炭火,瞬間在胸腹間炸開。
嗆得他眼淚鼻涕橫流,劇烈咳嗽牽動內傷,喉頭又是一股腥甜。
但這股灼燒的痛感,帶來一種粗暴的麻痺與釋放。
“好酒!好得很啊!”
谷畸亭咳得滿臉通紅,嘶聲喊道,眼中燃起一股近乎瘋狂的快意。
周聖放聲大笑,奪回罈子又灌了一大口。
他抱著酒罈,踉蹌推開靜塵齋吱呀作響的破木門,走向外面清冷的院落。
谷畸亭緊隨其後。
夜風帶著山間的寒意撲面而來,吹得兩人衣袍獵獵作響。
頭頂是武當山深邃的夜空,星河璀璨。
周聖抱著酒罈在院中站定,仰望星空。
臉上的狂放漸漸沉澱,他單手奮力舉起沉重的酒罈,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顫抖。
“賊老天!”
他對著浩瀚星河,猛地一聲斷喝,聲音在寂靜的山上激起微弱的迴響。
嘩啦——!
琥珀色的酒液被他奮力潑向深邃的夜空!
酒珠在星光下劃出晶瑩的弧線,彷彿要澆熄這漫天星斗,又像是對這亙古冰冷秩序最直接的挑釁。
緊接著,他手臂一沉,將壇中剩餘的酒液,狠狠潑灑在腳下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
啪嗒~啪嗒~
酒液撞擊地面,碎裂四濺,迅速滲入石縫,留下一片深色的溼痕。
“這一半,敬你這賊老天!”
周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嘲弄。
“敬你設下的狗屁規矩!條條框框!也敬你……總算還留了這一線……”
他頓了頓,似乎在咀嚼那難以言喻的意味,最終化作一聲嘆息,“說不清道不明,操蛋又撓心的‘變數生機’!”
他猛地轉身,將空空如也的酒罈哐噹一聲砸在腳邊,碎片四濺。
他看向谷畸亭,眼神灼熱而複雜。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