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徹底宣洩完自己所有的怒意與恨火之後。
在他完成了自己給他佈置的那個復仇任務之後。
這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情緒波動,如同羽毛般輕輕掠過他冰封的心湖。
“別死了。”
瓏蓮的嘴裡,輕輕地飄出這樣一句。
聲音很輕,輕得彷彿會被深夜冰冷的寒風吹散,了無痕跡。
深夜,瓏蓮從嚴賢櫪那處破敗不堪的宅院出來,月華如水銀般傾瀉而下,卻依舊照不透她眼底那片幽深難測的暗影。
她感應到皇宮深處那股熟悉的、幾乎凝滯的絕望氣息,眉頭微蹙。身影幾個飄忽的起落,便如同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高懿的寢殿。
寢殿之內,燭光輕輕搖曳,昏黃的光暈將那張巨大的龍床籠罩在一片曖昧不明的陰影裡,顯得格外壓抑。
高懿彷彿一個製作精美的死人般躺在龍榻之上。
他的眼睛卻瞪得大大的,空洞無神地望著明黃色的帳頂,沒有一絲一毫的焦距,如同失了魂的木偶。
這種情況,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自從大仇得報,坐上這個象徵著至高無上權力的位置之後,高懿便常常如此,彷彿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氣。
瓏蓮此刻身上穿著一件素白色的長裙,裙襬曳地,行走間悄然無聲,如同月下的幽靈。
她安靜地走到龍床邊,在冰冷的床沿緩緩坐下。
然後,她伸出手,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憐憫與溫柔,輕輕撫摸著龍榻上那個少年蒼白而緊繃的臉頰。
是的,高懿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著,每一寸肌膚都透著僵硬,彷彿隨時準備應對突如其來的攻擊與傷害。
這是過去那些暗無天日的歲月,在他身上、在他靈魂深處,留下的無法磨滅的慘痛印記。
當記憶太過殘酷血腥,腦子裡的那些畫面或許會隨著時間的無情推移而逐漸模糊不清。
但是身體,卻依然固執地、本能地與那些早已消逝在過往的痛苦做著徒勞無功的抵抗,永無寧日。
瓏蓮輕輕地開口,聲音在這死寂空曠的寢殿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能夠安撫人心的力量。
她跟高懿說起了月蓮一族那遙遠而悲傷的故事。
說起了在遙遠的過去,他們一族曾在靈氣充裕之地悄然綻放,自由自在地吸納著天地間的精華,不問世事。
她細細地描繪著那些無憂無慮、如同夢境般的歲月,也描繪著後來人心那如同毒草般滋生的貪婪與慾望。
描繪著那場突如其來的、毀滅性的屠戮,描繪著族人們在臨死前那絕望的痛苦與撕心裂肺的不甘。
還有那場將所有美好與希望都焚燒殆盡的滅族之火。
火光沖天,映紅了整個悲泣的天際,也徹底燒燬了月蓮一族所有殘存的希望與未來。
在瓏蓮那溫柔得近乎悲憫的低語聲裡,在那些交織著極致美好與極致殘酷的古老故事中,高懿那如同弓弦般緊繃的身體,一點一點地鬆弛下來。
他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也慢慢地、慢慢地閉上了,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淺淡的陰影。
最終,在瓏蓮那帶著淡淡清冷蓮香的氣息縈繞下,高懿緊繃的神經終於徹底放鬆,如同一個疲憊至極的孩子。
他枕著片刻的安寧,沉沉地在她的懷裡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