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沉默被一聲輕咳打破。
“在下傍晚受了些風寒,不便會客,恐染晦氣。王大人此來,所為何事?若無急事,倒不如過幾日再登門造訪,屆時在下自會親自拜謝。”
聲音輕緩,似是風中飄落的雪片,然而每一個字都透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這場無形的較量,雙方皆在暗暗權衡試探,企圖在揣度中佔據先機。
然而,此刻顯然並非正面交鋒的時機。
王瑜權衡良久,終究不願冒險鎩羽而歸,遂冷哼一聲,權作收場:“既然如此,那在下便改日再來。”
“墨梅,送送王大人。”
話音方落,墨梅當即冷著臉,毫不客氣地將王瑜一行人請下樓梯。
直至他們徹底消失在畫舫之外,他方才緩緩鬆了口氣。
墨梅匆匆返回主屋,帶上門,快步來到床畔,才發現自家主子實際上根本未曾醒來,依舊閉著眼睛,只不過面色比王瑜上門前強了許多。
而他的身後這會兒,卻一直躲藏了個人,正是此前帶走花舞、又折返回來的白衍初。
墨梅一驚,正要開口詢問,卻見那人神色冷肅,朝他微微搖頭。一隻手搭在李彥紳的後背,為他療傷,另一隻手卻拽著一根斷裂的絲線。
那線極細,在這燈光昏暗的夜晚,若不仔細看,根本察覺不到。
墨梅的目光順著絲線落到屋角,方才那柄被內力驅使的斷絃古琴仍靜靜躺在地上,琴絃凌亂,似乎仍殘存餘韻。
這才恍然明白,方才飛起的琴,竟是因為白衍初的操控,難怪能逼得王瑜連連後退。
他謹慎地望了望李彥紳的臉色,最終什麼也沒說,皺著眉退出紗帳。
耐心等待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床上的人悠悠轉醒,緩緩吐出一口清冷的長氣。
“感謝少俠相助……”
“舉手之勞,舫主客氣。”
白衍初淡淡回應,看似輕描淡寫,實則耗費了他不少靈息。
李彥紳自是明白人,雲夢樓從來沒有無償的俠義之士,而俠義也並非一定不求回報。
“可是你家少主,吩咐你來的?”
他問得隨意,實則暗地留意著白衍初的反應。
白衍初豈會看不出這般淺顯的試探?
見李彥紳已無大礙,便收回手,從紗帳內躍出,隨意地拿起案上冷掉的茶水飲了兩口。
“那倒沒有。”他嗓音慵懶,唇角微微上揚,“舫主給她出的難題有些複雜,估計一時半會兒,她抽不開身。”
這倒是實情。蕭鈺怎麼也要耗到天亮,才能穩固花舞的內息。
李彥紳這一步棋走得很險,既要讓蕭鈺百分百維護他的養女,又要求她心甘情願不遺餘力地付出代價去搭救;為此,不惜折損自己一半的武功。
這等心機深沉之人,若有一日成為敵手,定是一場惡戰。
他去而復返,自然也不是為了交惡。只不過陰差陽錯救了對方,倒真是湊巧。
“少俠,定然不是專程為了救我,才返回來的吧?”
吐納之間,李彥紳的內息已然順暢許多,竟也隨著他開起了玩笑。
眼前這人,怎麼看也不是單純要來示好,刻意做這一切。
白衍初喝水的手微頓,隨即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不遠處收拾茶案的墨梅身上。
“吶!我是覺得舫主的這位侍從,看起來分外眼熟,可我卻記不得自己在哪兒見過,所以回來問問,他是否認識我?”
“沒見過——”墨梅頭也未抬,冷冷道。
白衍初倒也不惱,輕輕叩了叩瓷杯,神色悠然。
“小時候,我有個玩伴。”他語調不急不緩,帶著一絲縹緲的回憶,“那孩子總抱著一隻兔子,別人不知,我卻知道,那是他娘留給他的唯一禮物。可漁村裡其他孩子們嫌麻煩,都不太願意同他玩耍,久而久之,便把他冷落了。”
屋內一瞬寂靜,墨梅的手微微一顫。
白衍初垂眸,繼續道:“後來漁村遭遇颱風和海盜,兔子沒了,村民也沒了。他哭得很傷心,因為在偌大的海島上,再想找一隻兔子,實在太難。我看不過去,就誆騙他一起登船逃跑,想著換個地方,興許能再抓一隻……”
“可惜,那艘船最終遭遇了海難。海島回不去了,而他——也走散了。”
墨梅的指尖攥緊了些。
“你說這些陳年往事,做何用?!”
他驟然將手裡的茶盞重重放下,站起身來,目光凌厲地瞪向白衍初。
“救了我家主上,就以為我會不計前嫌,順便再感激你嗎?!別做夢了!”
白衍初盯著他,沉默了片刻。
然後慢悠悠地伸了個懶腰,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沒什麼。”他語調輕鬆,語氣卻低沉幾分,“只是,不想再做錯誤的事情,惹他難過而已。”
他說完,便不再糾纏,而是轉身朝門口走去。
“好了,我該回去了,估計曉也差不多完事了。叨擾李舫主,謝謝您的茶,雖然冷了,但味道還在。”
李彥紳的目光自他們二人之間流轉了一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少俠,怎麼稱呼?”
“白衍初。”
“伶人舫的門會一直為白少俠敞開,下次來,可以走正門。”
聞此,白衍初倒也大氣,拱手抱拳:“卻之不恭——”
返回花舞閣時,東方已見魚肚白。
船板輕響,白衍初剛踏上船,正巧遇到蕭鈺從屋內出來。她換了身乾淨利索的衣物,瞧見白衍初一身狼狽,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忍不住調侃道:
“回來啦!李舫主掛了嗎?”
她的話裡有著慣常的輕鬆,而白衍初則抿唇一笑,默契地衝她聳了聳肩。
兩人眼神交匯,心照不宣,彷彿不用多言,便已知曉對方心中所想。
白衍初撓了撓頭,忍不住嘿嘿笑道:“讓你失望了,還沒有。”
“哦,真是遺憾呢!陰我陰得這麼徹底,哪天定要討回來才是……”
“怎麼?耗費太多靈息了嗎?”
白衍初微微蹙眉,聽得她的語氣,急忙伸手想去探她的脈,卻被她巧妙避開了。
眼前的蕭鈺面色微微蒼白,唇色淡青,看起來有些疲倦。他不禁有些後悔,剛才太過放鬆,讓她們獨自應付了那些麻煩,尤其是蕭鈺的內傷尚未痊癒。
封崎雖未明瞭前因,但他也該警覺些,不能這麼大意。
“沒什麼,只是可能要恢復一段時日了……”蕭鈺淡淡地說著,低聲叮囑,“小聲點。把封崎吵醒了,估計這件事就天下皆知了。”
白衍初緊蹙的眉頭仍未舒展,他擔憂地看著她,眼中隱含著不言的關切。
蕭鈺見狀,輕輕迴避了他的視線,故作輕鬆地擺了擺手:
“別太擔心。這不,咱們已經進入大遼國境,應該沒什麼大礙。河道結冰之前,咱們總能回去的。”
回去的路,就真的會那麼安全嗎?
白衍初心頭一緊,但這份默契的沉默,卻讓他不再多言。希望,能如她所說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