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鈺下意識抬頭,看見頭頂的匾額,腳步卻倏然頓住。
“怎麼,不進去嗎?那你的傷要如何醫治?”白衍初察覺到她的異常,疑惑地停下腳步,回頭望她。
蕭鈺微微蹙眉,猶豫不決,正糾結間,忽然聽到內堂傳來一道溫婉的女聲:
“是小衍來了嗎?愣在外頭做什麼,怎麼不進來?”
這分明是花堂堂主黎雅的聲音。
小衍?黎雅竟然如此親暱地稱呼白衍初?!
蕭鈺一怔,目光復雜地仰頭望向臺階上的白衍初。
是呀!她怎麼忘了,當初與白衍初在黑市偶遇,不正是他受託,為“長輩”找藥材嗎?
黎姨必然是喜歡、並且信任他的。
蕭鈺一張小臉變化萬千,神色複雜地仰著下顎,瞧向前方站在臺階上,即將跨過門檻的白衍初。
他微微一笑,聽到呼喚後,沒有半點遲疑,牽著她的手,毫不猶豫地朝院內走去,唇角帶著溫暖的笑意,低聲應道:“黎姨,是我。”
不知是源自她本身的恐懼、對谷青洲母親存在的愧疚;還是蕭鈺這原身既有的情感波動……
情緒來得迅猛,太過於強烈了。
蕭鈺驚慌失措間,不知該如何面對,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逃。
可不知怎地,白衍初握著她的手,力道不輕不重,既不傷她,卻也不給她半分逃脫的餘地。
她不斷朝他使眼色,試圖掙脫,可他卻恍若未覺,徑自拉著她往前走。
“你不是自己來的。另一位是誰?”
黎雅的聲音從內堂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
她從鋪滿草藥的桌案後抬起頭,一雙灰濛濛的眼眸無焦距地望向門口。
眼睛不好的人,往往聽力異常敏銳。
哪怕蕭鈺步伐輕巧如貓,也仍未能逃過黎雅的耳朵。
空氣頓時有些凝滯。
蕭鈺僵在原地,呼吸微微一滯,內心不由自主地緊繃了起來……
都到這個份上了,她再不打招呼,便是徹底把這點情分扔在地上踩碎了。
“黎姨,是我——”
一聲怯怯地女音,摻雜著幾分畏懼,亦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黎雅原本溫婉恬適的面容,頃刻間淡了下來。
“大小姐光臨寒舍,可有事?”
語氣裡已沒了方才對待白衍初的熱情,只有拒人千里的冷漠。
蕭鈺心頭一顫,臉色霎時蒼白,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應對。
白衍初見狀,輕輕一笑,上前一步打圓場:“黎姨,曉曉受了傷。樓主讓過來取些藥材。”
黎雅微微蹙眉,隨即淡然道:“請便吧。”
話落,她便低頭擺弄起草藥,動作溫和卻透著疏離,徒留個後背給他們。
蕭鈺張了張口,最終還是選擇沉默。
白衍初見狀,朝她擠了擠眼,隨手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坐在竹椅上,自己則輕車熟路地翻起藥櫃,嘴裡嘟囔著:
“黎姨,治療內傷的五靈散沒有呢……”
黎雅頭也不抬地吩咐:“她此刻靈息盡失,用不了五靈散,其中含有龍紋草,跟她的功法相剋。你換落迦藤。”
“在哪兒?”白衍初疑惑。
沒料到蕭鈺的內傷竟不同於一般,落迦藤又非常稀有,一時反而不知如何動作。
“在裡屋,左手邊的七巧櫃內。”
蕭鈺同黎雅異口同聲。
白衍初的目光在二人之間流轉,最後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好——”
他暫時離開,外堂瞬間安靜下來,場內只剩下蕭鈺與黎雅。
空氣中透著股令人窒息般的冷寂,蕭鈺頓時覺得尷尬又彆扭。
這裡,她曾經是常客。沒出任務的日子,她幾乎都賴在這裡。
原身的記憶如水面上蒸騰的霧氣,在這百來平米的屋子裡,鋪陳開來。
她闖了禍,怕被阿耶罰,便躲在這裡,後來卻被千奇百怪的草藥吸引了注意力;
夏日裡,谷青洲帶著她偷吃地窖裡的冰點,被黎姨追著打,兩人笑鬧著跑遍整座花堂;
那時黎姨的眼睛還能看見,秋季會帶他們上山採果子,谷青洲貪吃吃壞了肚子,還要靠她幫他“解毒”……
那是雲夢樓裡,蕭鈺最接近溫暖的時光。
不論是毒物還是藥草,花堂的一磚一瓦,都是她再熟悉不過的。
黎雅對她來說,亦師亦母。
所以,谷青洲才會說,如果不是因為他,蕭鈺一定會進花堂。
可營州一役,她失去了谷青洲,黎雅也失去了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於是,這扇門,便再也不曾為蕭鈺敞開過。
然而如今,白衍初卻輕而易舉地牽著她踏進來。
他翻藥櫃的模樣,像極了她小時候,肆無忌憚在這裡爬上爬下,熟稔得……令她嫉妒。
蕭鈺深吸一口長氣,壓下鼻腔內的酸楚。小心翼翼地開口:
“聽說您後來去了營州城外的山谷,可有找到他?可好找麼?”
黎雅翻動藥材的手微微一頓,片刻後,語氣釋然中帶著幾分懷念:
“你埋得很好,費了不少力氣吧!那麼深的坑,一個小女孩,辛苦你了。”
刷地,蕭鈺的眼淚毫無徵兆地落了下來,砸在手背上,滾燙得叫人猝不及防。
雖然這裡有他的祖父與兄弟,他們都在喊她“錯置之仇”,都在逼她償還谷青洲的性命,可卻沒有一個人問過,他被埋在了什麼地方;逢節日可曾有人祭拜,送些紙錢。
她曾無數次想去看看他,可又害怕去看。
獨自一人踏上營州,那是一種熾心的煎熬。
黎雅定然也是怨恨她的,不過卻不妨礙對她道一句“辛苦”。
想來,青洲是被好好安置了吧……
比起那夜倉促埋葬的她,黎雅一定會重新整修墓地。如今的山谷,或許已經長滿青蔥的草木。
不想再徒增傷感,蕭鈺胡亂抹了把眼淚,站起身:“我去看看白衍初,怎麼這麼慢——”
說著,她快步走向內屋,嘴裡忍不住提醒房間裡翻箱倒櫃的人:
“落迦藤是金色果肉,外皮帶細小的絨毛,你別跟旁邊的菀夢果混了,那個有微毒。是用來……”
“是用來淬鍊洗髓的,我知道!”
白衍初小心翼翼地將落迦藤包好,見到出現在門口的蕭鈺,嗔怪地颳了她一眼,語氣裡帶著幾分得意:
“大小姐,我的藥理研修不比你差,畢竟動腦子跟布陷阱,才是我擅長。”
黎雅的木屋光線昏黃,冬日暖陽透過窗欞灑進來,落在立於置物架旁的少年身上。
背光,那人的臉藏在陰影裡。
一瞬間,蕭鈺竟有片刻恍惚。
就像回到了很久以前,有人站在那裡,揚著手裡的珍貴草藥,同她開著玩笑。
“青洲……”
她愣在門口,呢喃出口,聲音輕得像是一縷風,帶著不敢驚碎夢境的惶恐:“哥哥……”
“你喚我什麼?”白衍初沒能聽清,疑惑地問了一句。
可屋外,聽覺靈敏的黎雅卻明顯僵了一下。
是了,谷青洲連普通的毒都分不清,,更遑論名貴的稀有藥材。
蕭鈺的心猛地收緊,清醒過來,連忙掩飾:“沒什麼。”
白衍初卻眯著眼睛,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朝她走近,聲音悠長:“不對,我聽到了,你喚我哥哥——”
“你聽錯了!”她窘迫地轉過身,昂起下巴,掩飾自己的慌亂。
可身後的人不依不饒,仗著身高優勢,從她肩頭繞過臉來,懟近她微紅的面頰,眨眨眼,語氣帶著幾分驚歎的調侃:
“啊呀!還哭過了。背後的鞭傷有這麼疼嗎?我看樓主也沒下狠手啊,頂多就是破了點皮,筋骨都沒傷到。你們不會在演戲吧?雷聲大雨點小那種……”
“你閉嘴吧!”蕭鈺受不了地掐住他的耳朵,提溜著朝外走:“趕緊回去熬藥,別在這裡擾黎姨清靜。”
“疼疼疼——”
白衍初連連喊疼,耳朵都被揪紅了,卻也沒有掙脫。只是反手摟住佳人的肩膀,親暱地倚靠過去。臨出門前還不忘朝屋內的長輩道別:
“黎姨,我晚些時候再過來。”
黎雅從藥材堆裡抬起頭,那雙漂亮卻空靈的眼眸微微眨了眨,像是在回應。
已經邁出門檻的蕭鈺,腳步微頓。
她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欲言又止。
反倒是內堂的人輕嘆一聲,給了她臺階:
“我這裡,最近缺東辰的稀有藥草,少樓主要是有空過去的話,想著幫我看看。”
“好!”
蕭鈺的眼睛亮了,唇角不自覺地上揚:“下次一定給您帶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