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他們一路過來的小童阿竹,乖巧得扣上門,安靜地立於玄關下首。
方才在拐角地方瞥到與白衍初對視的少年,此刻低眉順眼地端坐奉茶。目光專注又神聖,彷彿端起這盞茶放置於主人身前,是他做得最為驕傲的事情。
而他的主人,落於茶案旁的男子一身錦衣華服,青絲用上好的金絲線織錦頭巾束起。看上去三十歲左右,眉眼溫潤,氣度雍容,舉手投足間頗有一股文人的儒雅。
但若仔細打量,便會察覺這份儒雅深藏鋒芒,溫潤之下,似乎有某種被刻意收斂的危險。
蕭鈺覺察的是較量,是無聲的殺氣。
而白衍初,感受到的是對方如江水一般深不可測的心思。
就如同這室內的陳設,明明華麗典雅,古琴、編鐘、幔帳上的風鈴,看似毫無章法的元素搭配,全憑主人喜好。實際上,配合窗外的水波與風聲,竟是一個精心佈置的小型防禦陣法。
所以,房門關上的那一刻,才會有強烈的壓迫感——那並非什麼高深的氣息較量,而是陣法的法門被悄然啟動。
想明白這一點,白衍初無聲地換了個地方站立,從蕭鈺的左後方位置,來到了編鐘旁側。
這個舉動令舫主不經意地抬頭,朝他望了過去。
二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白衍初狀似不經意地朝他笑了笑。而後,身體倚靠在編鐘旁的木樑上,壓住了幔帳,以及幔帳連著的一串風鈴。
舫主的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倒也並未說什麼,很快就被蕭鈺的話頭,將注意力引了回來。
“來者,即是客。既是客人,自當以禮相待。郡主,試試這從南越新採辦的茶葉,可爽口?”
坐於茶案旁的正主,抬手向仍舊立於玄關處的蕭鈺發出邀請。
而明明該是主人方的花舞,此時卻並未像這屋子裡的他人這般恭從。
反倒是在踏入屋內時,輕聲喚了一句“父親”;便不再有其他動作,一直陪伴在蕭鈺身旁。見舫主示意落座,便微微笑著轉頭望向蕭鈺,點了點頭。
花舞的態度,導致蕭鈺自伏案落座開始,總隱隱地感到有股針鋒相對的殺氣,自空中流轉。
這位舫主,雖然表面上客客氣氣,卻故意放出殺氣與她較量,不似試探,倒像是在有意比拼,探她的實力。
對方這般無聊的舉動,蕭鈺模稜兩可地笑了笑,拾起茶杯,抿了一口。單刀直入:
“船主太過客氣了。奴家是粗陋之人,不懂這些繁文縟節。咱們直說了吧!我想為花舞贖身,請開個價。”
男子先是驚詫地一怔,面對她的直接,並未有過多的面部表情,反而是沏茶的少年蹙緊了眉心。
不過這少年定力倒是不錯,手中的水依然很穩,只是落茶的速度明顯慢了些許。餘光望過來,似乎對於他們的無禮,甚為蔑視。
白衍初微微眯了眯眼,目光落在少年身上。
那是一張熟悉的面孔,只是更為年幼一些,也更為膽小一些。年少時,習慣性的縮在他的身後……
可即便兩人分開後,命運多舛,他本該是自由身的,不該是如今這般在畫舫上為奴伺奉。
他的目光在對方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眉心微蹙。
這少年的鄙夷,對蕭鈺來說無關痛癢,不慍不燥。纖長的睫毛自霧氣繚繞的蒸汽中撲扇了兩下,連個眼神都懶得回敬。
“都說雲夢樓的少樓主、雲昭郡主蕭鈺,乃女中豪傑,今日一見果不其然,說話爽利。”舫主忍不住笑得格外開懷。
女中豪傑?!是女魔頭吧!她暗自腹誹。
“舫主見笑,小女子只不過做一些上不得檯面的營生,餬口罷了……”
“郡主謙虛了。各處小國的達官貴人,哪一位不知少樓主的名號?!怕是不知道的,都已身埋黃土,墳頭草長得幾丈高了。”
這話乍聽來是誇讚,細品倒像是拐著彎地陰陽她。
“生於禮樂崩壞的亂世,王朝交替,如果真是我一人之過,那我這種人,豈不早就流芳千古了。”
“少樓主這個營生,夠你養活一整座城池了。”
“可我只想貪花舞這一口。”蕭鈺聲音如清泉落石,將話題轉了回來;“我知舫主困惑,作為女子怎會去為一名舞姬贖身。可誰奈花舞的飯做得實在太好,奴家實在忍不住饞嘴。”
聞此,舫主眯了眯眼,淡淡一笑:
“這有何難?!姑娘要是喜歡,可以常住花舞閣。我想,花舞定然不會怠慢了姑娘。”
“舫主的意思,是瞧不上我蕭鈺,不打算做這筆生意咯?”她放下手中的茶,定睛直視對方,雖不曾釋放殺氣,卻在心志較量上,並不輸人:
“伶人舫的規矩,但凡姑娘願意,恩主開得起價碼,舫主自會成人之美。如今,舫主這般,可是不願?”
“並非在下不願,而是郡主並未與在下說實話。”
那人非但不惱,唇角的笑意反而更深了幾分,彷彿這場對峙不過是一場風花雪月的閒談。
“郡主是打算讓我家花舞入火坑嗎?”
他輕描淡寫地道,語調柔和得像是雨落江南,可每個字眼卻分外清晰,
“在下雖然不是她的親生父母,可也養育了這些時日,多少有些情分在。即便她願意,我也見不得她如此,把自己的命當兒戲。”
話音未落,他已微微側目,掃了花舞一眼。
那一眼不帶任何情緒,平靜得彷彿湖面無波,卻令花舞猛地止住了即將脫口而出的話,生生將反駁吞回了喉嚨。
蕭鈺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唇角微勾,不動聲色地倚靠在椅背上,語調隨之放緩,似漫不經心地感嘆:“伶人舫有百位舞娘歌姬,舫主卻似乎格外憐惜花舞……”
“花舞是在下一手養大的,”那人不疾不徐地道,眸光微斂,彷彿每個字都經過了精心斟酌,“我還想看著她及笄,不希望她香消玉殞於亡命洞窟。”
他微微俯身,眼中依舊含著笑意,卻冷酷得如一泓冰泉,未曾染上一絲溫度。
“閣下是看不起我蕭鈺的能力,還是不相信花舞的毅力?”
蕭鈺放下茶盞,茶水微微晃盪,空氣在這句話落下的瞬間,倏然凝滯。
她眸中流光溢彩的波瀾被殺意吞沒,靈息釋放的霎時間,整張桌案彷彿被寒意席捲,熱騰騰的茶水也失去了白霧的溫度。
沏茶的少年怔了怔,想要低頭去檢視炭火,卻驟然發現自己動彈不得——那無形的壓迫感彷彿一座無形的大山,沉沉壓在肩上,令他呼吸一窒。臉上的輕蔑瞬間褪去,被慌亂和戰慄取代。
蕭鈺身側的花舞,本應是最先受到衝擊的人,可就在那一刻,她肩膀上忽然多了一隻溫暖而有力的手。那是身後的契丹少年,手指輕輕按住她的肩膀,彷彿隨意地搭著,實則悄然替她化解了那份沉重的威壓。
至於另一人,原本還顯得漫不經心,此刻卻早已繃緊神經,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對方的一舉一動上。表面看似閒適未動,實則全身上下已是戒備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