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燭影搖紅
紅玉呆坐在鋪著厚厚錦墊的軟榻上,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素白裙角細膩的紋理,彷彿要將那點微不足道的支撐揉碎。清婉公主那句“一起守護他”如同九天驚雷,在她死寂的心湖炸開滔天巨浪,餘波未平,震得她神魂都在嗡鳴。
一起守護?她一個雲裳會館出身、險些命喪妖尼之手的卑微花魁,拿什麼去守護如今已是駙馬都尉、文淵閣大學士的張長生?拿她這具被崔氏邪法傷及神魂、連凝魄珠都只能勉強維持不散的殘軀?還是拿她那點早已被碾入塵埃、連自己都羞於啟齒的所謂情意?
自卑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勒得她幾乎窒息。她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著眼前這位身著繁複嫁衣、鳳冠霞帔的公主殿下,聲音帶著破碎的顫抖:“殿下…殿下折煞民女了!民女…民女何德何能?不過是…是少爺身邊一個連累他、讓他蒙羞的累贅罷了…今日闖宮,已是罪該萬死,豈敢…豈敢再奢望什麼守護…”
清婉公主那雙清澈如琉璃的眸子靜靜地看著她,沒有鄙夷,沒有施捨,只有一種近乎洞悉的平靜。她輕輕抬手,用指尖拂去紅玉腮邊滾落的淚珠,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
“姐姐此言差矣。”她的聲音依舊清脆,卻少了幾分少女的嬌憨,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沉靜,“情之一字,何來高低貴賤?姐姐能為長生哥哥闖入這龍潭虎穴,以凡軀直面邪祟,這份勇氣與情意,便是九天之上的神女也未必能有。長生哥哥他…看似冷硬,實則最是重情重義。姐姐在他心中的分量,絕非你此刻所想那般輕賤。”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紅玉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那抹暗紫雖已褪去,但眉宇間縈繞的虛弱與神魂不穩的波動,在她眼中清晰可見。“至於姐姐的身體…”清婉公主的指尖輕輕點在紅玉的眉心,一股溫潤柔和、如同春日暖陽般的奇異力量,順著她的指尖悄然渡入紅玉體內,瞬間撫平了紅玉神魂深處因激動而掀起的細微漣漪。
“凝魄定魂珠雖好,終究是外物。姐姐神魂之傷,根源於那邪祟針煞戾氣侵染本源。此傷非藥石可速愈,需以自身意志溫養,徐徐圖之。”她收回手指,掌心不知何時多了一枚鴿卵大小、通體碧綠、散發著盎然生機的玉佩,玉佩之上天然紋路竟隱隱構成一幅“青鸞銜芝”的圖案。
“此乃‘青鸞蘊神佩’,乃我母后當年孕我時所佩,最能溫養神魂,固本培元。今日贈予姐姐,願姐姐早日康復如初。”清婉公主將玉佩輕輕放入紅玉冰涼的手中,指尖觸及紅玉掌心時,幾不可查地微微一顫,彷彿感應到了什麼。
紅玉只覺得一股溫潤浩瀚、充滿生命氣息的力量從玉佩中源源不斷地湧入體內,如同乾涸的河床迎來了甘霖,原本如同風中殘燭般飄搖的神魂瞬間被一股柔和而堅韌的力量包裹、滋養,連帶著身體深處那撕裂般的隱痛都緩解了許多。她怔怔地看著手中這枚價值連城、顯然帶著特殊意義的玉佩,心中五味雜陳,感激、惶恐、自卑、茫然交織在一起,讓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姐姐不必推辭。”清婉公主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笑容純淨得不染塵埃,“此佩於我,不過是一件舊物。於姐姐,卻是療傷續命的良藥。姐姐好了,長生哥哥才能安心。這…也是我的心願。”她站起身,大紅嫁衣在燭光下流淌著華貴的光澤,“姐姐安心在此休養,外面…還有一場戲需要我去演完。”
她轉身走向殿門,步履輕盈,身姿挺拔,那襲嫁衣的背影在燭光下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與決斷。走到門口,她腳步微頓,沒有回頭,聲音卻清晰地傳入紅玉耳中:“姐姐,記住我的話。你我之間,無需妄自菲薄。長生哥哥的未來…不會只有一個人能站在他身邊。好好活著,便是對他最大的守護。”
殿門輕輕合攏,隔絕了內外。紅玉緊緊握著那枚溫潤的“青鸞蘊神佩”,感受著其中流淌的生機力量,淚水再次無聲滑落。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冰冷,而是混雜著難以言喻的酸楚、震撼與一絲微弱到幾乎不敢承認的…希望。
張長生的神念沉入識海深處,眼前依舊是那片由無盡規則符文構成的浩瀚天地。天道塔巍峨聳立,塔身流轉著玄奧莫測的暗金色紋路,彷彿承載著宇宙的奧秘。塔前,三道身影清晰可見,散發著截然不同的氣息。
青天盤膝而坐,身形凝實如古銅澆鑄,鬚髮皆白,面容沉靜如萬載寒潭。他雙眸開闔間,似有星辰生滅,流淌著洞悉萬古的智慧。周身籠罩著一層淡青色的光暈,氣息淵深似海,如同定海神針般穩固著這片意識空間。此刻,他正閉目凝神,彷彿在推演天地至理。
玄天則顯得活潑靈動許多。她身形窈窕,穿著一襲似真似幻、流淌著七彩霞光的羽衣,赤足懸空,腳踝上繫著兩串叮噹作響的、由星辰碎片凝成的銀色鈴鐺。她容顏絕美,帶著一絲狡黠與不羈的神采,此刻正如穿花蝴蝶般繞著張長生飄飛,裙裾飛揚,帶起點點如夢似幻的星屑光輝。她口中嘖嘖有聲,清脆的聲音如同玉磬磬輕鳴:“嘖嘖嘖,小長生,你這小媳婦兒不簡單吶!三言兩語,又是掀蓋頭又是贈玉佩,愣是把一場潑天大禍化成了姐妹情深!這手腕,這心性,這收買人心的本事…嘖嘖,比你那個只會玩陰謀詭計的老丈人可強多了!我看她比你有當皇帝的潛質!”
而蒼天,則站在稍遠一些的位置。他的身形最為奇特,並非血肉之軀,而是由無數流動的、閃爍著冰冷銀芒的規則符文構成,輪廓似人非人,如同最精密的機械造物。他的面部沒有五官,只有一片深邃的、如同宇宙星圖般不斷重新整理流轉的資料流漩渦,冰冷、高效、毫無情緒波動。他靜立不動,卻彷彿與整個識海的規則網路緊密相連,無數細微的銀色光絲從他身上延伸出去,融入虛空,無聲地監控、分析著識海內外的每一絲能量與資訊的流動。
張長生無視了玄天的調侃,目光落在青天身上:“青天前輩,紅玉神魂之傷,那‘青鸞蘊神佩’當真有效?”
青天緩緩睜開雙眸,目光如同穿越時空,聲音沉穩如古鐘:“‘青鸞蘊神佩’,乃上古神禽青鸞精魄所化,蘊含一絲先天乙木本源生機,最善滋養神魂,修復本源暗傷。此物確為療傷聖品,尤其對紅玉姑娘這般被陰煞邪氣侵蝕神魂的傷勢,效果更佳。清婉公主以此物相贈,誠意非虛。”
“誠意?”玄天輕盈地落在張長生肩頭,小巧的鼻子皺了皺,赤足上的星鈴發出清脆的叮噹聲,一臉不屑,“小長生,你不會真被這玉佩收買了吧?別忘了她爹可是剛把你架在火上烤!這玉佩再好,能比得上你被奪走的監事實權?能比得上那串掛著‘恩賜’名頭的監視珠子?我看這丫頭跟她爹一樣,都是玩人心的高手!送塊玉佩,既安撫了紅玉那個傻丫頭,又在你面前刷了波好感,還顯得她大度能容人…一箭三雕啊!高!實在是高!”她說著,還故意朝蒼天的方向努了努嘴,“喂,大冰塊,你說是不是?”
蒼天毫無反應,資料流面孔依舊冰冷地對著虛空,只有漩渦旋轉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絲,算是回應。
張長生沉默不語。清婉公主今日的舉動,確實超出了他的預料。掀蓋頭化解危機,贈玉佩療傷,甚至提出“一起守護”…每一步都精準地踩在紅玉最脆弱也最渴望的點上,將一場足以毀掉皇家顏面和他政治前途的風暴,輕描淡寫地轉化為一場彰顯她寬容大度、情深義重的“佳話”。這份心機手腕,絕非一個深宮嬌養的公主所能擁有。
然而,內心深處,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卻在悄然滋生。他並非鐵石心腸,清婉公主在廣場上那掀開蓋頭的驚鴻一瞥,靈動慧黠,顧盼生輝;偏殿中她對紅玉流露的關切與贈予玉佩的舉動,無論背後是否有算計,那份維護的姿態和展現出的氣度,都讓他無法全然否定。更遑論,鬥法大會上她投來的目光,那份純粹的欣賞與好奇,也曾在他心底留下過一絲漣漪。只是,這份朦朧的好感,被永定帝的帝王心術、紅玉的深情與卑微、以及此刻對清婉動機的疑慮,重重包裹,變得晦澀難明。
“她…究竟想做什麼?”張長生低聲問道,像是在問自己,也像是在問識海中的九天。
“目的多重。”青天沉穩分析,“其一,穩固自身地位。她既已嫁你為妻,便與你榮辱一體。紅玉若在婚禮上出事,無論原因如何,都會成為她婚姻中無法抹去的汙點,更會損害她在皇室和朝野的形象。出手化解,維護皇家體面,亦是維護她自身利益。其二,掌控局面。將紅玉置於她‘恩惠’之下,等同於將你情感上的一個弱點納入她的影響範圍。其三…”青天頓了頓,光輪微微閃爍,“或許…真有幾分真心。鬥法大會,你鋒芒畢露,力挽狂瀾,此等風采,足以令深閨少女心動。其四,也是最深一層…”
青天的聲音變得凝重:“她在試探。試探你對紅玉的重視程度,試探你的底線,試探你…是否真的甘於被皇權擺佈,做一個有名無實的駙馬。”
“試探?”張長生眼神一冷。
“分析結果支援此推論。”蒼天冰冷的聲音如同資料流般響起,毫無情緒波動,“根據行為邏輯分析,清婉公主在偏殿對紅玉釋放善意的同時,其精神力場曾出現三次極其細微的異常波動峰值,分別對應提及‘長生哥哥’、‘守護’及‘未來’等關鍵詞。波動特徵與‘精神誘導’、‘情緒共鳴’類術法殘留痕跡相似度達78.3%。推測:其言語行為存在刻意引導紅玉情緒、建立初步信任依賴的意圖。目標:在張長生核心情感圈層中,植入自身影響力。”
玄天聞言,光輪猛地一亮,發出不滿的嗡鳴:“哼!果然有鬼!我就說這丫頭沒安好心!小長生,你可別被她那副天真無邪的樣子騙了!她跟她爹一樣,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笑面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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