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破碎的琉璃,刺透慈雲庵殘留的陰霾,卻無法驅散車廂內凝重的血腥與焦糊氣息,以及那份深入骨髓的陰寒。車輪碾壓著崎嶇不平的石板路,每一次顛簸都讓枕在張長生膝上的紅玉無意識地蹙緊眉頭。她的小臉蒼白如素絹,唇瓣那抹詭異的暗紫色在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纖纖十指上乾涸的血痕,是她神魂深處承受恐怖撕扯留下的無聲烙印。張長生一手穩穩地託著她脆弱的脖頸,體溫透過衣衫傳遞著令人心痛的微涼,另一隻手則死死攥著那枚九幽寒鐵針。針體冰冷,如同握著幽冥深淵的碎片,針尾那一點凝聚的硃砂猩紅刺眼,而那縷若有若無、如同跗骨之蛆般縈繞不散的冷梅異香,時時刻刻都在刺痛著張長生的神經,既是靜塵臨終那聲怨毒“那位大人”的迴響,更是暗處毒蛇吐信的冰冷警告。
識海深處,亙古的意志在低語,帶著看透萬古的沉靜。
“靜塵隕落,出手者,時機精妙如庖丁解牛,手段狠絕不留餘地,心性之堅如萬載玄冰。”青天蒼老的聲音彷彿來自時間盡頭,帶著洞悉一切的沉凝,“此‘封魂斷魄針’,乃太古邪道為誅叛逆、戮強敵煉製的禁忌兇物,採九幽極陰之地的煞氣熔鑄萬載寒鐵而成,專斷神魂因果聯絡,兇戾異常。其材‘九幽寒鐵’,幽冥至陰奇礦,此界難覓,凡火難熔…那縷冷梅香…”青天的話語微微一頓,似在推演天道玄機,“其本質,更似道體大乘者法身自然散逸之‘先天道韻’,本該內蘊凝華,不惹塵埃,萬法不沾,卻因這針尖裹挾的兇戾煞氣所引,洩露出了一絲微乎其微的痕跡。潛隱之深如九淵寒潭,所圖之廣,恐如星漢浩瀚,非侷促一隅者所能想象。”
蒼天冰冷的資料流般的聲音無縫接續,剝去所有感性,只剩下純粹的分析邏輯:“追蹤能量印記淨化已完成,效果100%。留下印記者所使用的空間挪移法門,能量波動特徵評估等級:‘丙上’,其運作方式成功規避當前府邸防禦符文陣列97.63%的常規探測機制。對其核心意圖進行推演:目標一,探查主體(張長生)與本源核心(九天體系)關聯程度,機率38.71%;目標二,執行長期、隱蔽的持續性監控策略,機率35.84%;目標三,預設非接觸式後手或觸發式陷阱,機率25.45%。推演結果可信度:高。處理建議:將府邸實時監控防禦等級提升至‘乙字貳號’警戒狀態,同時於宅邸內已知四處空間錨點薄弱節點,預設‘虛空流沙’符文感應陣列,預計需消耗本源能量三千八百七十五單位。”
“聒噪!當真聒噪!”玄天清脆卻蘊藏著毀滅意味的聲音如同玉磬乍裂,在識海中炸響,帶著古老存在被俗世塵埃沾染的不耐與一股幾乎要破殼而出的毀滅慾望,“一個龜縮在陰影裡裝神弄鬼的‘大人’,一個藏頭露尾只會放冷梅薰香的屑小之輩!現在那個老皇帝又來摻一腳‘暫歇養傷’的爛戲碼!在這方巴掌大的囚籠裡演這過家家的權謀把戲,真是汙了本尊的眼目!小長生,依本尊萬古積攢的火氣,一道‘九天寂滅神雷’轟下去,將這濁世泥潭連同那些蠅營狗苟之輩一同洗刷個乾淨才最是爽快!省得與他們虛與委蛇,憑白汙了我等身份!”她的提議充滿了無視因果、毀天滅地的隨性,那是數不盡紀元中見證星辰生滅後的冷漠與對低維紛爭的極度不耐。
張長生指尖在儲物指環上微不可查地一按,將那枚冰冷刺骨的寒鐵針收入其中,指腹摩挲著溫潤的玉戒表面,深深吸了一口混雜著街市塵埃與紅玉身上淡淡藥香的空氣,又緩緩吐出,如同要將胸中翻湧的鬱氣盡數排出。“九天神雷降世,毀城滅地方是頃刻之間,然此方氣運崩壞、規則碎裂之殘局,卻非雷霆可平。”他聲音低沉如深海暗流,帶著沉甸甸的思慮,“老皇帝手中,緊握大乾龍脈氣運樞機,掌控百萬虎狼銳士之符令,更兼其身負…”張長生眼前彷彿再次浮現金鑾殿上那道雖不顯山露水卻令滿殿朱紫噤若寒蟬的背影,那是源自一品武聖登峰造極之境的武道意志,與山河同呼吸的磅礴威壓,“……深不可測、通天徹地的一品武道極境。尤為可慮者,其人…隱忍如潛淵之龍,狠絕似搏兔之鷹。此刻撕破面皮與之硬撼,非智者取死之道,更非救世良方。”他對永定帝的感情複雜到了極點——源自異世的現代靈魂對封建皇權本質的深刻批判與疏離感如同烙印;對那股足以傾覆江山社稷的滔天武力和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權謀手腕,則懷有紮根心底的深深忌憚;甚至在理性審視的最深處,一絲連他自己都極不願承認的…對這位帝王在鬥法大會上以天地為盤、眾生為子的宏大氣魄,在無聲扳倒佛門巨擘、悄然收束朝野人心的精妙權術造詣,升起了名為“認可”的漣漪。而這份名為“暫卸監事”的口諭聖恩,更是將這複雜的“敬意”推向了巔峰——這並非鬼蜮伎倆的陰謀,而是堂堂正正行走在煌煌天日之下的絕頂陽謀,讓你明知是甕,卻不得不入,甚至難以滋生強烈的怨懟之情,反而更覺其人手腕通天、智深如海,令人心生寒意,不敢有絲毫懈怠。相較於那些只在陰暗角落撥弄算盤的小丑,永定帝這等高踞天闕、以勢壓人的陽謀巨匠,才如那柄懸於頂而不落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令張長生心頭警鐘長鳴,步步如履薄冰。
馬車終於穿過京城喧囂的塵埃與鼎沸人聲,駛入監事府那條向來肅靜、此刻卻因皇家車駕而顯得擁擠的巷口。俞懷隔著車簾傳來的聲音帶著如臨深淵的凝重與一絲緊繃:“少爺!府門前…高無庸帶人來了!皇家儀仗!”
張長生眼神瞬間如鷹隼般銳利刺透簾隙,銳利一瞥。只見監事府那兩扇象徵尊榮與權柄的朱漆大門前,赫然停著一輛規制森嚴、明黃頂蓋繡有祥雲金龍、金漆描邊的四輪御輦!車前拴著四匹通體雪白、神駿非凡、披掛明黃流蘇纓絡的龍駒御馬,釘著鏨金馬蹄鐵的蹄子敲打著石板。車旁侍立著八名身著玄色蛟龍紋蟒袍、腰挎千錘百煉雁翎刀的大內御前侍衛,個個身姿挺直如青松,氣息沉凝如山嶽,目光如電掃視四周。立於侍衛之前,手持一柄通體碧玉雕琢拂塵、面白無鬚、臉上如同戴著一張亙古不變“和煦”微笑假面的,正是內廷總管、天子近侍心腹——大太監高無庸!
“腳步…倒是迅疾如風啊。”張長生心中冷笑如萬年冰窟中吹出的寒風,指腹在紅玉微涼而脆弱的額角溫柔撫過。慈雲庵激起的漣漪,果然分毫未差地被深宮那對俯瞰九州的眸子洞察。他深吸一口氣,將街市濁氣連同殺意一同壓下,眸中精芒斂盡,瞬間,恰到好處的疲憊、受寵若驚的恭敬以及一絲掩飾不住的“意外”神情,如同最精湛的畫師揮毫潑墨,融合得渾然一體,覆蓋了他真實的面容。他抱著紅玉,動作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穩定力道,下了馬車。
“哎喲喲!張監事!您可總算平安歸來了!這…紅玉姑娘怎地…?”高無庸如同沒有重量的幽魂般滑步上前,那雙藏著深潭的眼珠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昏迷不醒、臉色慘白得駭人的紅玉身上瞬息掃描數遍,隨即那審視的目光如同探針般精準地釘在張長生臉上,尖細的嗓音被刻意揉捏得溫和,帶著毫無實質溫度的虛假關切,“瞧瞧這臉色,白得沒了人色!這得是遭了多大的劫難吶!要不…咱家立刻遣人快馬回宮,宣太醫令攜宮中靈藥前來?陛下若是知曉愛卿及…身邊人如此悽惶,怕是龍心都要揪緊了吶!”
“高公公費心。”張長生微微頷首,姿態從容,目光沉靜如水,言語間沒有絲毫謙卑,“有勞陛下與公公掛懷,是下官…本監事管教不嚴之過。”他微微停頓,將紅玉交給肅立如松的俞懷,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沉重”與無奈,“攜紅玉赴慈雲庵,本是為心誠祈福,祈求風調雨順,卻未料庵中突生鉅變,竟有奸佞妖邪匿伏作亂!她不幸被那邪祟暗算波及,致使神魂震盪,受驚不淺,需靜心安養一段時日方能緩緩恢復根基。陛下隆恩浩蕩,澤被四方,本監事銘感五內,然區區侍婢微恙,實不敢為此事煩勞宮中聖手、徒耗國帑,更不敢有損天家聖德威儀。”言語間,一個“本監事”自稱,自然流露出一股位高權重者的威儀與淡然。
“妖邪作祟?!還是在佛門清淨之地?!”高無庸那修得如同工筆描繪的眉毛猛然高挑,臉上那永恆不變的微笑面具毫無變化,但眼底深處卻驟然閃過一抹刺骨的寒光,如同淬毒的銀針,“朗朗乾坤之下,天子輦轂之中,竟有如此窮兇極惡之徒?簡直視我大乾國法天威如糞土!張監事臨危不懼,勇闖魔窟,盪滌妖氛,真乃社稷肱骨!棟樑之材!當真是辛苦了!”他先是拔高聲調,慷慨激昂一番,旋即話音一轉,聲音如同毒蛇纏繞,再度壓低,變得如耳語般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聽聞此事,憂心如焚,特命咱家星夜前來,一則探望愛卿,這二嘛…”他手中那柄價值連城的玉拂塵輕輕一擺,如同撥動著無形的絲線,“…是來傳陛下的口諭給張監事您呢。”
張長生心頭警兆如同針扎,表面上卻波瀾不驚。他示意俞懷抱走紅玉退至廊下,自己則抬手整了整並無褶皺的衣冠,拂袖輕撣那並不存在的塵埃,動作行雲流水,帶著超品大員的雍容氣度,隨即深深一揖到地,拱手向天,姿態恭敬而不失威嚴:“臣,張長生,恭聆聖諭!”語氣肅穆,舉止磊落,盡顯人臣之禮而不墮文道監事之尊。
高無庸清了清那已然極其光滑的喉嚨,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壓過了巷口所有的雜音,鑽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陛下口諭:文道院監事張長生,前於萬邦雲集之鬥法勝場,力挫佛逆,揚我煌煌天威於四海八荒,功在社稷,彪炳千秋!後復於京畿慈雲庵,偵知邪祟盤踞,罔顧己身兇危,獨闖龍潭虎穴,臨危之際力挽狂瀾,救佳人性命於累卵,此赤膽忠心感天動地!朕心甚慰,此乃我大乾國之干城!擎天之玉柱!然,妖氛猖獗至此,竟敢於京畿重地,天子臥榻之側興風作浪,襲擾朕之肱股重臣,實乃藐視天威!罪不容誅!此亦三法司(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巡城戍衛懈怠無能之過!著:革除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嵩、刑部尚書王明遠、大理寺卿孫振三人當年俸祿,著其即刻閉門思過,戴罪整飭京畿戍防!另,念及張卿心力交瘁,神魂損耗,兼有紅玉女待愈之私情縈繞。為體念功臣之艱,免其案牘俗務勞形之苦,特旨:準張長生,暫卸文道院監事一職!晉為文淵閣大學士(榮譽銜),專於府中靜心調養,務使愛卿身心俱泰!並悉心照料安撫紅玉女,必使其康復如初!待其傷愈康健,再行復職視事!另,朕聞紅玉女神魂受創,心甚憫之,特賜‘千年養魂木心’所精雕而成‘凝魄定魂珠’一串,此珠乃天地靈物,最能安魂定魄,滋養本源,助其早復玉體康寧!欽此!”
“暫卸…文道院監事?”張長生心頭如同被無形巨錘重擊,心湖翻起滔天巨浪!表面聽來,是體恤他“心力交瘁”、“勞形之苦”,甚至讓他“悉心照料紅玉”,賜下連皇室都視若珍寶的“凝魄定魂珠”,恩隆望重,澤被深遠!但那冰冷的“暫卸”二字,分明是兩道無形卻沉重無比的枷鎖,將他的實權瞬間剝奪!這乃是借紅玉之傷、慈雲庵之亂,名正言順地將他從文道院這個溝通文脈、影響朝政、手握清流話語權的關鍵高位上剝離!這更是最赤裸的、無聲的警告——你的一舉一動,包括你心繫誰人,皆在朕的眼中!慈雲庵的事,朕給你留了全臉面,但你也得給朕乖乖待在‘恩賜’的囚籠裡,做個安分守己的“休養”駙馬!
“臣…”張長生將翻江倒海的怒焰與刺骨的冰寒死死摁入靈魂最深處,臉上在瞬息間轉化,湧上無可比擬的激動與感念涕零之色,雙膝一軟,轟然跪倒在地,以額觸碰到冰冷堅硬的石板,發出沉悶一響,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與顫抖,飽含深情:“張長生…叩謝陛下天高地厚之恩!萬歲!萬歲!萬萬歲!陛下待臣,恩比天高!澤被如海!臣…臣唯有鞠躬盡瘁,效死以報!定當謹遵聖諭,安於府邸,傾盡所有調養己身、照料紅玉,待其玉體康復,臣必當殫精竭慮,死而後已,以報陛下如天再造之恩!”每一個字都浸透著赤誠與忠誠,每一個動作都詮釋著“皇恩浩蕩,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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