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無庸那張萬年不變的笑臉上，滿意之色如同水面波紋般漾開。他上前一步，雙手如同捧起稀世珍寶般托起一卷明黃緞面聖旨和一個散發著溫潤靈光的錦盒（內建凝魄定魂珠），恭敬地遞來：“張大學士，快快請起。此乃陛下親賜。陛下聖言：駙馬都尉乃社稷重器！當以國體江山為本，以自身康泰為基！兒女私情，亦需有度！待清婉公主殿下鳳體安康穩泰，朕，自會擇良辰吉日，玉成佳偶天配之緣。張大學士…陛下深意，您，可要細細思量啊。”最後一句，如同裹著蜜糖的毒針，將那份隱藏的提點與無形的威脅表露無遺。
兒女私情…亦需有度？張長生接過錦盒的雙手穩如磐石，心中卻冷笑如冰湖凍裂。這是在告誡他，“侍妾”的分量終歸有限，勿要為紅玉失態忘本？抑或是更直接的劃線——清婉公主才是你未來明媒正娶、榮辱與共的正妻，該有的界限，寸步不能逾越！聖眷的底線，清晰而冰冷！
“臣…謹遵聖命！”張長生雙手穩託聖旨與錦盒，臉上神色肅然莊重，語氣斬釘截鐵，“請公公回稟陛下，臣張長生定當時刻謹記陛下教誨，以國事為至重！社稷安危為先！不負天恩，不負重託，不負…公主！”他將“公主”二字咬得恰到好處的清晰鄭重。
目送那代表著無上皇權的明黃車駕在彪悍侍衛簇擁下緩緩消失在青石巷口，張長生臉上的感激、肅然、赤誠如同退潮般瞬間消失無蹤，只剩下眼底翻湧的、足以凍裂金石的無邊寒潮。他低頭，指腹摩挲著錦盒光滑微涼的表面，那串凝魄定魂珠隔著錦盒隱隱傳來滋養神魂的溫潤波動。他抬眼，目光穿透層層庭院，落在俞懷抱穩紅玉匆匆轉入內宅迴廊的背影盡頭，眼神複雜難言，深處卻如同孕育著一場席捲天地的寒冰風暴。
“暫卸監事…文淵閣大學士？呵，好一個恩同再造！好一個體恤入微！”玄天在識海里毫不掩飾地嗤笑出聲，帶著古老存在對凡俗帝王權術赤裸裸的輕蔑與嘲弄，“這老皇帝摘桃子、收韁繩的本事，登峰造極！剛用你砸碎了佛門的盤子，轉手就把你這利刃收入鞘中高高供起！還把那神魂受損的丫頭片子拿出來當體面幌子？嘖嘖…這虛偽油滑，算是浸透骨髓了！”
青天悠遠沉緩的聲音如同古鐘餘韻，響徹識海，字字剖析入微：“此乃‘恩威並施’的帝王心術，權謀大道。此舉深藏三重機關：其一，斷臂存身。借慈雲庵風波乍起之機，快刀斬亂麻，將這柄鋒芒畢露、引各方覬覦窺探的利刃強行收起，置於萬眾矚目的‘琉璃罩’下。既可免你捲入後續必將掀起的‘慈雲庵邪案’滔天巨浪漩渦中心，又能以‘休養’為名隔絕你與外界的直接牽絆，使其自身得以居中控局，從容落子。其二，驅虎吞狼。借你駙馬遇襲、顏面受損之由，名正言順、雷霆萬鈞地敲打併懲戒掌控京畿防務大權的李黨（都察院）、王黨（刑部）與清流領袖（大理寺），此正名‘敲山震虎’之計。既震懾百官，警示戍衛懈怠，又能在此動盪中悄然收束更多中樞實權於御手。其三，”青天的聲音陡然帶上一股看穿未來的深邃，“以此‘天恩浩蕩’為爐，鑄就天地樊籠。這‘文淵閣大學士’之銜…”青天語氣帶著一絲瞭然與微諷，“徒有‘清流極尊’之虛名，實則禁錮之力如鎖鏈纏身。然鎖鏈亦可化登天之梯。未來你是淪為‘清貴’象徵的點綴，抑或再次被推入風暴眼成為關鍵棋子，全憑陛下翻雲覆雨手之決斷。至於這‘凝魄定魂珠’……”青天的聲音如同穿透萬古迷霧，“是真正的續命靈丹，亦是隱形的催命符咒。紅玉痊癒之日愈近，你打破牢籠、重握風雲之機愈近。反之…若紅玉神魂有損、玉殞香消，今日這份滔天浩蕩‘君恩’，便是千鈞鎖鏈，化作‘忘恩負義’、‘愧對聖心’之鐵證，頃刻間壓頂而至！”
張長生握緊錦盒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泛出青白之色，指尖甚至微微刺入錦盒表面柔軟的襯裡。“他既要將我置於案頭觀棋聽命，又想借此風波收束朝堂權柄，更妄圖以紅玉為質羈絆我心…”張長生的聲音低沉得如同萬年寒冰凝結的地核摩擦，每一個字都淬著凜冬的寒意，“很好！這‘閉門謝客’的‘清閒尊榮’，正是我此刻所需！”
“俞懷！”
這聲音不高，卻帶著斬斷萬金的決絕，穿透前院殘留的皇家威壓氣息。俞懷魁梧的身軀如同從廊柱陰影中凝聚而出，沉聲應道：“少爺！”
張長生眸光如兩道實質的寒刃掃過庭院，再不發一言，轉身大步流星踏向書房。紫檀木門扉無聲開啟，又被其拂袖關上，隔絕了內外。書房內，文房四寶陳列有序。他行至寬大的紫檀書案前，取出一方極品松煙墨錠，腕部沉穩有力，在那一方雨過天青的端硯池心緩緩研磨。墨香漸濃，黑沉如萬古永夜。他信手取過一支熟宣狼毫玉筆，飽蘸濃墨，懸腕於一張雪白澄心堂宣紙之上。手腕微頓，一滴飽滿沉重的墨滴如同飽含殺意的黑曜石，在紙上暈染開一小片濃郁的化不開的陰雲。
隨即，筆尖如驚蟄怒龍，挾帶風雷之勢，悍然落下！
墨色在素潔如雪的宣紙上急速鋪展、蜿蜒、凝聚，勾勒出一行行鐵畫銀鉤、藏鋒斂鍔卻字字透著金戈殺伐之氣的狂狷筆跡。書房之內，空氣彷彿驟然凝固，無形的煞氣隨著張長生的筆尖流瀉而出，匯聚成一種不惜一切代價、不死不休的決絕意志！
俞懷垂首立於案前三尺之地，宛如一尊靜默的石像。但當他的目光如最精密的刻刀掃過紙上那透紙欲出的凌厲字跡時，周身骨骼發出幾聲細微的、如同弓弦繃緊到極致般的爆鳴，全身肌肉瞬間虯結如鐵！他沒有任何言語，只是極其鄭重地伸出雙手，如同承接傳國玉璽般，接過那張薄如蟬翼卻重逾萬鈞的宣紙，那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彷彿在咆哮。他猛地一抱拳，深深一躬，動作乾脆利落，沉聲道：“少爺放心！必如春雪融泥，無聲無息！”話音未落，身形已如融化的墨跡，悄無聲息地沒入門廊外的光影交錯之中，再無蹤跡可循。
張長生將飽蘸殺伐的玉筆輕輕擱回青玉筆山之上，鋒芒盡斂。他負手靜立，深邃的目光彷彿穿越了重重宮牆厚幕，直直投向那座在漸起暮色中如同洪荒巨獸盤踞的巍峨皇城。永定帝欲借這“恩典休養”的黃金牢籠，將他與紅玉化作棋盤上兩枚安靜的棄子，任其掌控全域性？那他張長生便在這“靜謐尊榮”的華麗帷幕之後，啟用所有沉睡於暗影的利刃！他要讓這帝都看似平靜的錦繡池塘之下，孕育一場席捲各方巨鯨大鱷的死亡暗流！那播撒冷梅異香的陰影主人、那深藏幕後操縱傀儡的所謂“大人”、朝堂上那些蠢蠢欲動的妖魔鬼怪…誰都休想從這場即將上演的大戲中安然脫身！
凝魄定魂珠在錦盒中靜靜地散發著滋養神魂的微芒，錦盒在袖中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起伏。書案一角的鎏金銅漏，沙粒無聲滑落。窗外，鉛灰色的濃雲如同倒懸的鉛海，沉沉壓向金碧輝煌的皇城宮闕，一場醞釀已久的暴風雨，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