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走到窗前,望著窗外被宮牆切割的天空,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戰慄的複雜情緒:“此子……此子之心胸魄力,當真驚世駭俗!無人可及!”
這並非純粹的讚賞,其中混雜著被超越的驚悸對未知的警惕,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歎服。
“他深知,他那三千工坊、石見銀山、鋼鐵鐵路所代表的,是一個全新的、以工坊生產、商業流通、金融信用為核心力量的新世界!要駕馭這個新世界,依靠那些只讀聖賢書、視工商為賤業的舊官僚?”
“無異於緣木求魚!他需要懂生產、懂貿易、懂金融、懂技術的人!需要像沈煥這樣,從商海搏殺中歷練出來的實幹之才!需要格物院那些擺弄機巧的匠官!打破門第?他父祖早已在做!打破出身?這才是他真正的破壁之舉!”
武則天接著道:“他要建立的,是一個不再被士農工商等級枷鎖束縛,能最大限度釋放生產力、創造力的新體系!一個以能力和效用為唯一衡量標準的功業之朝!”
葉紅衣屏息凝神,被武則天這深刻而震撼的分析所懾服。
她跟隨武則天多年,深知其對權力格局的洞察力無人能及,卻從未見她如此凝重地剖析一個對手,哪怕是自己的兒子的意圖。
“太后,此等劇變,朝野舊勳、世家門閥、乃至清流士林,豈能甘心?恐將掀起滔天巨浪……”
葉紅衣低聲道,這是她最深的憂慮。
“巨浪?”
武則天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眼中卻閃爍著棋逢對手的亢奮:“你以為李賢是毫無準備的莽夫嗎?看看他布的局!他以銀元銀幣奪了世族操縱錢貨之權!他以三千工坊吸納流民、衝擊舊業、積累財富,削弱了世族對底層人口的控制!他以石見銀山為後盾,擁有海量白銀,無懼擠兌!”
“如今,他以鐵路為帝國鑄就鋼鐵筋骨,以新三部重塑權力中樞,再以沈煥這等商賈入仕,徹底撕碎舊有的等級枷鎖!環環相扣!步步為營!他早已將反對者的根基,一點一點地掘空了!”
武則天走回鳳榻,拿起那份密報,目光再次落在沈煥的名字上,語氣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那些舊勳世家,或許還在為土地未被直接觸動而暗自慶幸。殊不知,六郎這一刀,砍在了比土地更致命的軟肋上,砍斷了他們賴以維持地位、壟斷上升渠道的出身與等級的神聖性!”
“沈煥,就是插在這舊世界心臟上的一面旗幟!一面宣告唯才是舉,功業為王’的旗幟!
他們不甘心又如何?六郎手握新軍(禁軍)、新財(銀元、工坊、銀山)、新器(鐵路、蒸汽機)!更掌握著塑造未來的話語權!那些舊勢力的哀嚎與反撲,在他這蓄謀已久、力量碾壓的佈局面前,不過是螳臂當車,徒增笑柄罷了!”
武則天將密報輕輕放下,臉上那複雜的神情最終沉澱為一種深邃的平靜,以及一種面對宏大歷史變革時的凝重。
“葉紅衣。”
“奴婢在。”
“傳令掖庭宮!”
武則天的聲音恢復了帝王的威嚴與冷靜:“對長安新設三部的運作,特別是商務部沈煥的舉措、稅務部的徵稅新法、鐵道部的工程進度,給朕盯緊!事無鉅細,皆需密報!對舊勳世家的反應,尤其是對沈煥入仕的攻訐、對新稅的抵制,更要嚴密監控!本宮要知道,這潭水,會被六郎攪動得多渾!又有哪些沉渣,會趁機泛起!”
“還有!”
武則天的目光投向遠方長安的方向,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期待:“給本宮好好看看,這個沈煥,這個被六郎一手推上廟堂的商人……究竟能在這新舞臺上,翻出多大的浪花!看看六郎這破壁之舉,究竟能走多遠!”
葉紅衣肅然領命:“奴婢遵旨!”
武則天獨自立於巨大的帝國輿圖前。她的目光,不再僅僅侷限於長安權爭,而是投向了那正在鋪設的鋼鐵軌道,投向了那三千轟鳴的工坊,投向了波濤之外的石見銀山,最終,落在了那個象徵著新秩序起點的名字沈煥。
“破門第、破出身、破祖宗成法!”
武則天低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輿圖上代表長安的標記:“六郎,本宮的兒子……你掀起的這場風暴,已非權力之爭,而是……革鼎之變!本宮倒要看看,你以這商賈為先鋒,以這鋼鐵為筋骨,以這銀元為血脈,究竟要將這大唐帶向一個何等驚世駭俗的未來!”
這場母子間的對弈,已上升到了塑造帝國根本制度的層面。
李賢的魄力與手段,讓這位曾經打破無數常規的她,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與挑戰。鳳眸之中,忌憚未消,但一種見證並參與塑造宏大歷史的激越,已如暗流般悄然湧動。
就在長安城因鐵路戰略和新設三部而風起雲湧之際,歷經數月跋涉的文成公主車駕,終於抵達了長安近郊。
當她再次看到那巍峨連綿的城牆輪廓時,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然而,更讓她震撼的景象出現在眼前。
一條比她在高原所見更加寬闊、更加筆直、更加堅實的“天路”,如同一條黑色的巨龍,從長安城延伸而出,望不到盡頭!
道路兩旁,是整齊劃一、鬱鬱蔥蔥的林帶。而在這條“天路”之旁,另一幅更加驚心動魄的景象正在如火如荼地展開!
無數民夫、工匠,如同辛勤的螞蟻,在廣闊的原野上奮力勞作。他們挖掘著深深的基槽,鋪設著厚重的碎石墊層,然後,將一根根沉重無比、閃爍著金屬冷光的鐵軌,精準地架設在鋪設好的枕木之上!兩條平行的鋼鐵線條,在初春的陽光下,向著西方堅定地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