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賊

第779章 運氣

劉承宗是在逼著別人殉國。

整個戰役就像一場戲劇,儘管殉國之兵將如此之多,卻沒有多少元帥軍受到敵軍殉國的困擾。

因為從一開始,劉承宗就給他們安排好了,所有元帥軍都知道,敵人會在大帥的安排下做英雄,也只能做英雄。

矯枉過正。

以至於左懋第這樣在陝西仍舊仕官大明的鐵桿兒官員,都覺得倉巷內的侯世祿沒必要再打下去了。

他想進倉巷勸說侯世祿,投降。

劉獅子聽到左懋第的請求,愣了一下,本能反應是擺手道:“不用勸……”

話到嘴邊剛說出口,頓了頓卻又點了頭,道:“也罷,那侯世祿一輩子走背字,也該著運氣好點了,那就有勞左兄去試試。”

左懋第進倉巷時,由一名元帥軍打著講和大旗,先在巷子口轉了轉,被圍的明軍明顯也打累了,並無持火槍射擊,這才讓左懋第安然進了巷子。

他穿過防守嚴密,處處架設火槍弓矢暗哨的街巷,走進用糧袋堆積工事的官倉衙門。

整個衙門就像個傷兵營,到處是負傷軍兵互相包紮,後堂裡還傳來士兵痛苦的叫聲,擦拭傷口後傾倒的血水沿地磚縫隙一直流到衙門外。

左懋第沒有在官倉衙門看見運籌帷幄的老將軍,只看到一個跟家丁下棋對弈,拍桌案放聲大笑的赤膊老兵。

“後生晚輩左懋第,見過侯帥。”

侯世祿的左臂帶有舊傷疤,右臂綁滲血的白布扎,起初知道元帥軍使者進巷,只是睥睨便捻著棋子繼續下棋。

直到聽見左懋第報名,侯世祿這才放下棋子正色問道:“噢?可是那小選鋒與皇上都舉了卓異的韓城左縣尊?”

“正是晚輩。”

侯世祿臉上這才露出笑容,抬手推了棋盤,招呼家丁給搬來椅子,道:“請坐,老夫運氣不錯,在這窮途末路,還能見到左縣尊這樣的賢才,我聽過你的事,保了韓城一縣數年平安,在這年景,尤其不易。”

運氣不錯?

左懋第聽見侯世祿這話,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他記得就在剛才,劉承宗還說侯世祿是一輩子走背字的倒黴蛋。

不過他倒也沒忘了自己過來是做什麼的,眼看元帥府給他派的護兵就在身後,便抬手取來劉承宗的信。

但他並未呈給侯世祿,而是在茶案上用手壓著,道:“侯帥,這是元帥府的書信,大元帥劉承宗就在外面,晚輩的來意,想必侯帥也清楚,仗到這時,不必再打下去了。”

“大明的兵將,在陝西還有韓城這樣一個去處。”

侯世祿只是怔怔看著左懋第,又垂眼看向其手掌壓著的信,微微後仰。

沉吟片刻,啞然失笑的侯世祿搖搖頭:“我老了,不明白韓城是如何在戰爭中躊躇兩端而不受侵害,但十餘萬生民得以保全,總歸好事。”

“我雖年紀痴長,然一介武夫,懂的實在不多,任職總兵十七年來五起五落,人活的就是個運氣。”

再度聽侯世祿提到運氣,左懋第不禁道:“大元帥說,侯帥的運氣一直不好。”

“那小選鋒這麼說?他也一介武夫懂個屁,沒有誰比我運氣更好。”

侯世祿笑笑,不服氣道:“我父諱名臣,榆林衛的世襲指揮,我少年時就上陣殺虜,二十九歲當了涼州副將。”

左懋第一聽這話就知道壞了。

侯世祿心裡早有死志,否則不至於在這跟自己講墓誌生平。

但話既然已經說起來,左懋第只好點頭道:“二十九歲,侯帥確實風華正茂。”

“這就正茂了?”侯世祿頗為自得的笑了笑,神情稍有嚴肅,道:“那年薩爾滸大敗,前線沒了將領,我只做了四個月副將,就升任總兵,提涼州軍奔赴遼東。”

“遼陽一場大敗,重傷落馬僥倖未死,叫家丁救回,事後朝廷議功過,僅有我和川將周世祿有功無罪。”

侯世祿講著自己在遼東戰場死裡逃生的經歷,突然話鋒一轉:“老夫聽說,那小選鋒帶兵在遼東搏戰一場,還取了大勝,是真是假?”

這個話題,不僅侯世祿很在意,就連其身後三五成群直接坐在地上的家丁老兵也很在意,人們目光炯炯地看著左懋第。

左懋第也不知道這些明軍老兵期待聽到什麼答案,便只是點頭照實說道:“是真的,他們打進了遼東邊牆,大掠遼瀋一帶。”

“禮衙的張獻忠燒了遼陽城,劉承宗把後金國劫掠一空,幾萬軍兵戰馬屁股掛的鞍囊都塞了金條銀條,黃臺吉想攔他,追到邊外也沒攔住,反被其借風沙迂迴兜擊,陣斬虜頭無算,老奴長孫與東江叛將孔有德都被俘虜招降。”

侯世祿聽著左懋第的敘述,嘴一直微微張著,忘了閉上。

直到左懋第說完,堂中都靜悄悄地落針可聞,只有這些老將老兵沉重的呼吸聲。

半晌,侯世祿才回過神來,與身後的老家丁們對視一眼,對左懋第催促道:“還有呢?怎麼打的,劉元帥的兵馬傷亡幾何?”

左懋第搖搖頭,解釋道:“在下是韓城知縣,不曾與劉元帥交兵,更不會隨其從徵,邊外一戰所知甚少,侯帥若想知道,何不出去自己問他?”

侯世祿這才有點扭捏地笑了,抬手撓了撓自己的發巾,搖頭道:“我就不問他了,遼陽、己巳,侯某兩次大敗重傷,全靠家丁拼死護送,才得以死裡逃生。”

“劉元帥一戰蹶了後金兵馬,我等殘兵廢將,敗於其手,理所應當啊,哈哈。”

左懋第到這時候才意識到,侯世祿居然不知何時改了口,不再將小選鋒掛在嘴邊,反而稱劉承宗作劉元帥。

“那侯帥,可否一泯恩仇,帶兵出巷,跟我回韓城?”

“哈哈,左縣尊,我與劉元帥沒有恩仇,我們榆林跟他,也沒有恩仇,人活的就是運氣。”

“國家的事情壞到這個地步,整個陝西只剩榆林一隅,我等既為朝廷兵將,理應死守,我的故交好友,都死在這場仗裡,我一個兩次重傷,張不得弓騎不上馬的老頭子,去韓城,呵。”

侯世祿有些渾濁的老眼,盯著左懋第的眼睛:“你想讓韓城,也有榆林今日之景?”

左懋第答不上來。

“好了,今日極其暢快,左縣尊且回去,告訴劉元帥,榆林城……是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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