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元宵 - 3
她目光落在窗欞透進的一縷陽光上,靜了片晌,才續道:“這幾個月來,妾和彌悅妹妹又找她推心置腹地談了幾次,女子韶華有限,與其在深院空等虛耗,不如歸去另覓良緣。除夕那日母妃過府,妾也斗膽提了此事。母妃額外賞了體己銀子安撫她,她才終於同意了。今日她來妾這裡辭別,妾已經安排了車馬,送她離開了。”
拓跋濬點了點頭,心頭如壓著未磨的墨錠,沉甸甸淤在喉底,終究化不成半句慰藉。他的目光掠過她沉靜的側臉,只將千鈞心緒碾作一句沉緩的認可:“府裡這些瑣碎事……虧得你處處周全。”他站起身,道:“年前源賀晉了散騎常侍,今日約了他小酌慶賀。午膳不必等本王了。”語畢即轉身而出。
結束了與源賀的會面,回到王府,剛過了掌燈時分。拓跋濬信步走去望舒苑,卻見院子裡靜悄悄的。阿娜爾聽見動靜迎出來行禮,聲音卻比平時壓低了幾分。
拓跋濬略感意外,望了望已經熄了燈的正屋,也不由放輕聲音:“良娣今天這麼早睡了?”
“良娣信期身上不爽,渾身痛了一日,所以早早休息了。”
拓跋濬眉頭微皺:道:“她從前好像從不會這樣?請大夫看過嗎?”
阿娜爾輕嘆道:“蘇堂主說是因為良娣傷後氣血虧虛,只能慢慢調理。”
拓跋濬的眼底閃過一絲心疼,向阿娜爾擺了擺手令她退下,自己放輕腳步進了屋子。屋裡燭火已滅,唯有窗外透進的一點微弱的光線。他憑藉記憶辨別方向,輕手輕腳地往裡走,還是不小心踢到床邊的衣架,發出了輕微的響聲。
阿依在床上動了一下,她以為是阿娜爾,隔著床幔睡意朦朧道:“我這裡沒什麼事了,你早些去休息吧。”
“是我。”拓跋濬快步走到床邊,撩開床幔一角,抱歉地輕聲說:“吵醒你了?”
“夫君?”阿依有些意外,撐著身子要坐起來。
拓跋濬輕按住她的肩膀,道:“你身上不爽就好好躺著。”他快速地脫了外衣鞋襪上床,將手放在自己懷裡暖熱了,輕輕覆在阿依的小腹上,柔聲問道:“可還絞痛得厲害?”
“好些了。”阿依呢喃般應道。等了許久,卻不聞拓跋濬再說什麼。她以為他睡著了,但安靜躺了一會兒,又覺得他的呼吸似乎並不平穩。她伸手握住他覆在她小腹上溫暖的手掌,輕聲問道:“夫君……今天有心事?”
拓跋濬不語,只是將臉深埋進她頸窩溫軟的凹陷處。許久後,才悶悶地說:“今天,雲疏歸家去了。”
“雲疏?”阿依對這個名字有些陌生,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彷彿是拓跋濬另一個侍妾的名字。她見過這個女子一兩次,但沒有和她說過話,唯一的印象是拓跋濬被橫樑砸傷時,這位侍妾曾抱怨說于闐公主來以前府裡都很太平,被拓跋濬怒斥了一頓。之後也從來沒有聽說拓跋濬再召幸過她。所以阿依不太明白為什麼這樣一個在王府裡幾乎沒什麼存在感的女子歸家,會讓拓跋濬這樣低落。她沒有著急接話,只是默默等著他繼續。
“起初她不願意,後來是敬容和彌悅跟她談了好幾次,才勸得她接受。”
阿依有些明白了,她微微側頭,問道:“夫君是覺得自己對雲疏太過涼薄了?”
“豈止是對雲疏……”他翻了個身,仰望著帳頂,“對敬容、對彌悅……甚至對你……皆是涼薄。今天敬容對我說,她去勸雲疏時說‘女子韶華有限’,我能聽出她的話裡那種物傷其類的感傷。雲疏跟著我的這些年,我召她的次數很少,但她卻是實實在在在這王府裡耗費了幾年的光陰,最後不過用些金銀便做了了結。敬容和彌悅,耗費的更不僅僅是光陰歲月,而我能給她們的又有什麼呢?而你……為了我,落下了一身病,我卻束手無策……我曾經竟然還大言不慚地說‘以我嫡皇孫的身份,高陽王的地位,全天下有多少女子甘願在我身邊做個沒有名分地位的侍妾,甚至只是個低賤的奴婢?’”他自嘲地笑了一聲,“現在想來,真是狂妄得緊。只怕對於女子而言,嫁給我,是你們的不幸吧。”
阿依轉身緊緊地抱住他,道:“我記得夫子曾經教過我們一句話,叫‘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致遠走了以後,我曾經以為我再也不會快樂了,但是因為你,我又重新找到了快樂。你總愧疚我為你擋刀受傷,落下了一些毛病,但是你不知道能看到你安然無恙,我心裡有多開心多滿足,那些所謂的病根,和你給我的幸福比起來,真的都不算什麼。王妃和彌悅姐姐怎麼想,我不敢代答。但她們願意留在你身邊,總有她們覺得值得的理由。幸或不幸——”她掌心貼上他心口,“該由我們自己說,而不是你替我們下結論。”
見拓跋濬的情緒仍是沉悶,阿依湊近他耳邊輕笑:“夫君要是還想不通,不如給表哥寫封信吧,你看他,左擁右抱,可快活得緊呢!說不定他能幫你解開這個心結?”
拓跋濬終於低笑出聲:“那就算了,他那跳脫瀟灑的性子,我怕這輩子也學不來。”他伸展手臂,讓阿依枕在自己手臂上,將她環進懷裡,問道:“除了肚子痛,還有哪兒不舒服?”
“頭痛。”
“我給你揉揉。”他手指用力,替阿依一下一下按揉太陽穴。“你每次這樣渾身難受通常要持續多久?”
“一兩天吧,過去了就好了。”
“那……元宵節我帶你出去看燈吧!”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暮色四合,平城卻未曾睡去。萬千燈火次第燃起,將都城浸入一片暖融光海。長街兩側,金箔佛塔燈映亮經幡紋樣,彩帛蓮花燈隨風輕旋;巨大的燈輪高聳如樹,綴滿搖曳的羊角燈,流淌下琥珀色的光瀑;精巧的走馬燈在攤肆前旋轉,映出飛天神女與奔騰駿馬的綽約光影。燈影幢幢,映得人面浮動,恍若行於虛幻仙境。笙簫管絃之聲交織著歡語,盤旋在屋簷與坊牆間;松脂火把的焦油味混著胡餅的焦香飄散,暖意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