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次嘗試煉化“石中髓”失敗的時候,溪谷村整整斷糧三日了。
鍋灶冰冷,裂口的破碗空空如也。阿土,名義上的幼弟,蜷在屋角那堆溼得發黴的麥草秸上,瘦小的胸膛在破布下劇烈起伏,渾濁的眼睛死死瞪著破木門外灰濛濛的天穹,裡面像是燃著兩團摻砂的毒火——一種對活著的存在,特別是他這個“二哥”最直接、最原始的怨恨。
林墨玉盤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脊樑貼著同樣冰冷糙裂的土坯牆。他緩緩攤開自己的雙手。骨節依舊是修長的輪廓,但覆滿了油汗浸透又幹涸反覆形成的深褐色包漿,像蒙著一層厚厚的、劣質的琥珀。指甲縫漆黑,深嵌的汙垢與皮肉似乎早已生長到了一起,化為一種無法剝離、拒絕潔淨的另類面板。每一次呼吸,都吸進去濃重的柴灰氣、黴草氣、汗腥氣和阿土腹中空鳴帶來的酸腐氣。胸膛深處那片焚世黑焰所化的一點冰冷微光,被重重濁氣死命地往下壓著,沉得像是在胸腔裡墜了塊生鏽的秤砣。
飢餓,像最刁鑽的毒蛇,在胃裡纏繞絞緊。它侵蝕的不止是筋骨皮肉的力量,更緩慢、持續地腐蝕他的意志、他的殘存的思考推演之力。每一次飢餓感翻湧上來,眼前都會出現巨大的黑色漩渦,漩渦深處,那張屬於天龍神的冷漠眼眸似乎又一次睜開,靜靜俯瞰著他此刻的狼狽和卑微。彷彿在無聲地宣告:這就是你背離秩序星辰,甘願墜入塵泥的下場?被區區凡人的飢餓所折磨?
混沌、吞噬……過往引以為傲的基石,此刻成了最尖銳的諷刺。在餓鬼道般的窘境面前,他的殘骸無力去“吞”一粒真正的米!唯有這……
林墨玉的目光從自己那雙骯髒的手掌移開,投向牆角陰影裡那堆黑黝黝、看不出本來材質的“石頭”。那是山裂塌時裹挾出來的東西,被雨水衝在溪邊,堅硬如死鐵,敲上去只有沉悶的梆梆響。村裡沒人知道是啥,阿土撿回來幾塊想當磨刀石,毫無用處就丟在了柴禾堆旁。
林墨玉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塊烏沉沉的石核上。石皮粗糙坑窪,如同腐爛龜殼。但在更深層的感知裡,石核最中央包裹著一點極其微弱、卻頑強不肯徹底斷絕的波動!微溫、柔韌、內斂如初胎呼吸——是一縷被汙濁石殼封禁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地髓”殘餘!天地山川靈機在汙濁死物核心孕育的一點靈光,雖駁雜稀薄,卻是這死寂汙濁中唯一的活物。
七日前,他就發現了它。飢餓的鞭策下,林墨玉開始嘗試剝離、煉化。第一次,指尖凝聚的那絲微弱混沌氣息剛剛觸碰到冰冷的石殼,就引來一陣天旋地轉般的汙濁穢氣反噬,衝撞得他嘔出帶血的胃酸。
第二次,第三次……他一次次調整,一次次失敗。每一次失敗都加重體內凡塵汙濁的累積,每一次汙濁反噬都進一步削弱焚世黑焰那早已風中殘燭的根基。七次。每一次失敗都像在撕扯自己與凡俗之間的那道無形屏障,而每一次屏障裂痕滲入的汙濁濁流,都將他拖向更深的沉淪。意識中那道推演之力構建的精微路徑越來越渾濁、滯重,如同鏽蝕朽壞的枯藤枝杈。更深處,焚世黑焰的核心愈發黯淡,冰冷的焰體似乎也開始摻雜進一絲無法祛除的粘膩油膩感。
飢餓的火焰舔舐著最後一根神經。
他緩緩探出右手食指。這一指不再是前七次帶著探究、帶著推演、帶著一絲混沌掠奪意味的力量伸出。動作變得極其緩慢,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決絕。指尖不再凝聚力量,甚至沒有光暈,只是純粹地、帶著他此刻擁有的最“真實”的狀態——那隻佈滿油垢汗漬、指甲嵌著黑泥的凡俗手指,顫巍巍地按向那塊冰冷的死石。
指尖的觸感冰冷、粗糙,帶著石頭本身死寂的氣息。面板接觸石殼的瞬間,彷彿有萬千細微的、冰冷的“針”,順著指尖的汗孔和紋理刺入!那不是有形的尖刺,而是石殼中積澱的汙濁死寂本身的排斥法則具現!無數種冰冷的、沉重如金屬鏽屑、滑膩似腐敗苔蘚、粘稠如膠凍血汙的氣息,沿著指骨脈絡,朝著血肉深處、朝著意識本源蠻橫衝擊!
嗡!
身體內外,那層反覆累加的“凡俗之壁”轟然震顫!不再是純粹的阻隔,更像是他自身的部分,因指尖這最徹底的“接觸”而被徹底引爆!體內淤積的濁氣瞬間失去控制,化作無數道翻滾的黑色濁流漩渦,瘋狂倒灌入焚世黑焰的核心!試圖將那最後一點“異常”徹底同化吞噬!
冰冷焰芯在這前所未有的內爆同化衝擊中,彷彿發出了無聲的爆鳴!焰體狂亂搖曳收縮,明滅不定,被粘膩汙濁的黑色氣息硬生生包覆、侵染!黑焰中那縷微弱的靈光眼看就要被這股來自自身內部的汙濁穢火徹底撲滅、消化!
林墨玉殘存的意識如斷線的風箏,瘋狂下墜。在墜向徹底沉寂的深淵瞬間,意識角落卻猛地撞上了某些東西——無數張重疊的、刻滿深痕的黝黑臉龐;沾著泥灰的滾燙眼淚砸在乾裂焦土上的“嗤嗤”輕響;幼弟阿土腹中滾雷般的空鳴;牆角發黴的麥草混合著汗臭的氣息……凡俗!沉重的、帶著腐草氣、土腥味、汗臭味的凡俗!
轟!
在焚世黑焰被汙濁穢火即將徹底吞噬湮滅的絕地!一點純粹到了極致的痛苦光斑在汙濁烈焰的核心處,被這絕境生死瞬間的純粹壓力逼迫出來!
痛苦!不是被天龍神碾碎時的劇痛,也不是被粗陶破碗法則震鳴時的虛無之痛。那是由這具凡軀帶來、烙印在魂魄根源的、最沉重最底層的存在壓力——是赤腳踩在尖銳砂礫刺破腳底又被泥水浸染髮炎的灼燒;是肚腹被草根樹皮塞滿卻毫無暖意只有刀絞的痙攣;是被烈日烤焦後又被驟雨澆得透心涼的黏膩窒息……
這痛苦非但沒有隨同化而消散,反而在焚世黑焰核心被壓制到極限時,被億萬倍地放大!彷彿整個泥塵星海所有凡俗生靈的生存之痛都在此刻匯聚、爆發!它不再是撕裂意志的利刃,而成了點燃沉寂火山的一點熾熱血焰!
在痛苦中,一切歸零!
焚世黑焰最後的意志碎片在歸零的剎那,觸碰到了石核最深處那一點微溫的脈動!如同滾燙的烙鐵按在堅冰!
嗤——!
冰冷意識深處,響起一種無法形容的聲音。
像是滾油潑在乾薹蘚上的瞬間,又像是萬載玄冰突然迸開一條直抵核心的細長裂縫。那塊死石,在黝黑石皮包裹最深處,那一點微弱的“地髓”脈動,第一次穿透了它自身的“死寂”囚籠,穿透了林墨玉指尖那層汙濁的凡俗屏障,與那即將在汙穢同化下徹底寂滅、又被凡俗根底最深痛苦點燃的焚世意志——以最直接、最“凡俗”的方式——觸碰了!
沒有力量交換,沒有能量吞噬。痛苦光斑就是引信,點燃了死石核心那一點微弱的溫存。那溫存如同黑暗中一縷初生的呼吸。
林墨玉體內的“轟”然炸開!不是力量的爆炸,而是意識深處那道隔絕一切、沉澱一切、代表汙濁沉淪的“凡俗之壁”,在內外極端衝突和這石核靈機被點燃的催化下——轟然坍塌!
億萬點破碎的認知碎片,如同死寂星塵被颶風捲起,混雜著塵垢油膩、汗腥氣、黴草味、渾濁的眼淚、阿土怨恨的眼神、冰冷石殼的死氣、以及那在徹底沉淪中爆發又被點燃的痛苦……所有這一切,在牆壁崩塌的瞬間,熔漿般湧入他那幾乎被同化熄滅的焚世黑焰!
破碎的黑焰核心,竟在這難以形容的汙濁洪流衝擊下,瞬間凝聚!火焰不再是純粹的冰冷或灼熱,而是燃燒著一種…沉重到無法想象、內裡卻又孕育著一絲極其微弱柔和光芒的濁態火焰!火不再是純淨的黑,混雜著灰白煙氣、鏽蝕的赤紅、腐敗的暗綠、沉濁的泥黃……種種令人作嘔、卻又頑強存在著的一切色彩。火焰的核心,是那點被痛苦激發、從石髓最後生機中點燃的微光!
這火焰微弱到了極致,跳躍不穩。但它的存在本身,便昭示著某種道路的坍塌與重塑。它不再被汙濁排斥,它本身就是汙濁與過去殘骸共同孕育的異胎!
濁火生!
阿土被這死寂之後突如其來的死寂震了一下,從病餓的半昏沉中掙扎著抬眼。他先茫然地看向牆角那塊黑石頭,又猛地轉向林墨玉。
盤坐的身影一動不動。佈滿汙垢的臉上卻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平靜?像是乾涸龜裂的河床被一場無聲的大雨浸透。他臉上那些經年累月的黑灰油汗,正被什麼東西從毛孔深處一點點擠出。粘稠、緩慢,帶著渾濁的溼氣,如同墨汁混雜著泥水在面板上蜿蜒爬行。
那點濁火,極其微弱地懸浮在他眉心深處。它散發不出任何強大的氣息,甚至感覺不到溫度。只有一種極度沉凝內斂的“存在感”,重得如同他坐下那片大地延伸出來的根鬚。濁火每一次極其輕微的跳躍,都從他眉心深處拉扯出更多黑灰油膩的汙垢。
這些不斷滲出的汙垢,沒有散發腐臭,卻無聲無息地沉降下來。接觸泥地的瞬間,便悄然融入其中,不留一絲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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