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壓宮牆,寒氣入骨髓。
長信宮的門被風吹得“吱呀”一聲響。
葉如棠跪在地上,手裡捧著那盞貴妃溫宛凝親賜的酒,低著頭,像以往數年一樣恭敬順從。
她臉上沒什麼表情,心卻像被人一點一點捏緊,連呼吸都疼。
十年前,葉如棠的父親葉清辭是御醫署正令,整整二十年不曾失過一案,連先皇后都對他敬重三分。
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坐在父親肩頭,看他開藥、行針、施診,那時候她以為自己長大也能像爹一樣,懸壺濟世,不問是非。
沒想到父親被人誣陷“在宮中施行巫蠱”,皇帝盛怒,下旨極刑,一夜之間家破人亡。
葉如棠被人從榻上拖起來,扔進禁言房,等候處置。
是溫宛凝救了她。
高高在上的妃子,披著狐裘蹲在雪地裡,伸手撫著她的頭髮,說:
“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宮裡的人了。你叫葉如棠,我記住了。”
她信了。
她真的信了她是恩人。
她為她鑑毒、研藥、調香,替她擋刀,十年不曾背叛半分。
她以為自己是溫宛凝的心腹,受寵多年,從不避嫌,哪怕內諭司副使李來福公公來了也從不避退。
直到昨夜。
她去熬香,被捲簾風驚動,躲在屏風後,聽到了她一生中最荒唐的事情:
溫宛凝笑著在說,“那條老狗當年死在本宮手裡也不算冤,葉如棠這丫頭確實好用,又懂藥又懂香,這些年助本宮良多,算是一條忠犬。只可惜,快沒用了。”
李來福陰惻惻的回應,“是啊,娘娘如今已是六宮之首,這賤婢居然膽敢違逆娘娘的旨意,不肯與我對食,不聽話的狗,留不得了,得娘娘庇護多年,真把自己當個人了?”
那一瞬,她的心死了。
十年恩情,十年忠心,當時年幼的自己怎會如此眼盲心瞎,將這個毒婦錯認成恩人。
十年的感恩戴德,卻原來是獻給了殺父的仇人。
現在,葉如棠手裡這盞酒,不止是毒,更是羞辱。
酒裡有慢毒,會先讓她渾身癱軟,十二個時辰之後才吐血而亡,這十二個時辰顯然是送給李來福的。
她低下頭,看著酒面微微泛著的淡淡的金色,耳邊又響起溫宛凝軟到膩的聲音:
“如棠,這酒啊,是為你專門溫的,喝了它,好生歇著吧。”
她抬眼看向溫宛凝。
那人正坐在上位,披著雪狐絨,笑得溫婉又端莊。
她從來不是親信,只是工具,還是條被養肥的狗,如今到了該被宰殺的時候。
葉如棠目光掃過周圍,宮婢,太監,握著刀柄的侍衛,全都注視著她。
其實她早已發覺,今日自己想以去香局領香的藉口走出長信宮的大門,都被人以娘娘令你在宮中待命的理由攔下了。
逃不掉了,逃不掉了。
這麼多人圍在溫宛凝的身旁,縱然想撲過去魚死網破,都不可能了。
“葉如棠!怎麼還不喝?你這是仗著娘娘疼你,逆娘娘的旨意逆成習慣了不成?”
站在貴妃身側的李來福上前一步,俯視著腳下的葉如棠,唇角勾起,兩眼放光。
葉如棠慘然一笑:“謝娘娘恩典。”
仰頭,將那杯毒酒一飲而盡。
今生已無望,但我即便是死了,也必化厲鬼,回來與你們清算這筆血債!
片刻之後,她忽地咳出一口血來,身子搖晃兩下,仰面摔在石階上。
“她、她吐血了!”
“娘娘——她死了!”
溫宛凝臉色一變,猛地站起,聲音發緊:“快,把她拖下去,別讓外頭人看見!”
“快把屍體處理了!”
幾個太監一擁而上,將葉如棠拖了下去。
“葉如棠,該你值夜了。”
什麼?!
她猛地睜眼,外頭正是仍在落雪的夜,一切回到了三日前,她還記得,正是這日正午,她婉拒了貴妃賜她的對食。
她重生了?她重生了!
帶著十年血債、滿腔恨毒,重回這局。
這一世,她不再是狗,也不是刀。
她是獵人。
夜,寒的徹骨。
葉如棠從偏殿後門鑽了出去,手裡攥著一張藏書閣的地圖,那是十年前父親手抄的,藏在她繡鞋底下。
她在宮中多年,清楚得很,皇帝每年邵陽郡主祭日,都不在養心殿,而是在藏書閣獨宿一夜。
沒人能去,沒人敢去,沒人願去。
除了她。
她輕手輕腳爬上假山,順著梅花樹翻進藏書閣東側的迴廊。
手腕磕破了,沒喊疼。
裙子勾破了,也沒停。
她必須在這一夜,賭上她的命,爬上皇帝的龍榻,成為皇帝的女人,才能躲過那杯毒酒,再報那殺父之仇。
藏書閣門前沒有侍衛。
大晟朝的皇帝沈長昭就是這樣的人,殺人無須刀,他若獨處,宮中無人敢靠近。
門沒鎖,她抬手推開,吱呀一聲。
屋裡很安靜。
她看見了他。
男人坐在榻上,墨色中衣半解,手裡拿著一卷書,卻沒在看,眼神落在火爐上,像是沉在回憶裡。
她腳步輕到像貓。
可他還是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