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梁警官?”
高頻閃爍著的燈光明亮,鋪滿了擺設零散的房間。一張桌子,一個檯燈;兩把椅子,兩個人。
配合桌上檔位開到最大,有些刺眼的檯燈,光明在寬敞的空間裡盪漾,於刺眼和昏暗之間一番交融。湊合湊合,就混雜搭配成了這樣平衡狀態的亮度。
頭頂風扇艱難的旋轉,發出破碎拉長的吱呀聲——像老人孱弱的嘆息。
每當梁安來到這裡都有些擔心:這破玩意會不會轉著轉著就把附近的牆灰甩下來,甚至親自動身“下海”,和牆灰同歸於盡。那必然是一個很不美麗的畫面,說不定還能血濺三尺。
大冬天開風扇實在難以理解,但居然沒有人提出異議。
其實桌子兩邊的人都只是不想讓自己顯得掉價而儘量避免開口——沒有意見是不可能沒有意見的。
商場免費贈送的廣告紙杯靜靜立在桌上裡,紙杯的外表花裡胡哨,裡頭剛剛衝開的廉價速溶咖啡色澤深沉。調製口味的人的創作激情有些過於充沛,以至於現在整個房間都灌滿了這濃烈的香精香氣,想要忽視都是奢望,只能在靜默中和它和平共處。
在這個寒冷的冬季,桌子兩邊的兩個人誰也不搭理這憑本事創造存在感的溫熱飲品,確實太不給面子。
紙杯上方,冬天裡肉眼可見的溫熱霧氣徐徐升起。也許這玩意是為了證明安靜的室內時間仍在流動而存在的,來做出提醒——錯的是兩個裝模作樣、故弄玄虛的壞人,而不是這個正常運轉、無辜可憐的世界。
打破平衡的是穿著囚服的青年人偷摸的一吹。原本舒緩上升的絲縷霧氣陣型驟然一亂,彌散在空中。
“找我有事嗎?”
桌子一邊的青年神情無辜,歪了歪頭。
他穿著一身整潔的過分的囚服,每一個衣褶都整整齊齊,透露著自己和主人飽滿的精神。
不像個囚犯,倒像個不太敬業的演員,是那種“油頭粉面扮囚犯,把觀眾的智商踩在腳底下踐踏”的型別。畢竟脫離對峙的氣氛以後,他被手銬束縛的雙手開始在桌子下方晃盪,絲毫沒有入獄服刑囚犯的、自覺。
手銬咔咔作響,金屬碰撞的聲音止不住的從桌子下傳來。而這青年男子卻似乎樂在其中,很是討嫌。
也許是由於人類的脖頸根本擱不住他矜貴的大腦,束縛不住他四處撒野的靈魂。
不得不承認,虧得天賜的皮囊,這廝的外形實際上甚至在踉蹌入獄以後白賺了幾分桀驁不馴。雖然可能如今擁有這樣外表的人因為不太喜歡做他自己命名自己的“長毛的燈泡”——他大概確實是更喜歡小鮮肉造型的,因為那樣或許能騙到更多的人。
“我是來給你講故事的……”
還沒等梁警官把這好不容易沉澱出來的第一句話說完,囚服男子卻察覺要素,先發了作。
他狠狠倒吸了一口冷氣,一拍桌子,挺直腰板,瞳孔都縮了起來。
活生生的一個人,愣是表演的像衙門裡一塊有靈魂有魄力、獨立自主的驚堂木,如果是在舞臺上,那必定是技驚四座的絕活演出。
“我在感慨,故事真好聽——”囚服青年眯起的眼裡突然眼神悽悽,“又幽默又悲情又暖心又發人深省——不瞞你說,我都快聽哭了,嗚。”
最後一個字的結尾倒失了些神韻,似乎是表演者忍不住,開始不耐煩了。
但補救的又很及時,又做勢抽了抽鼻子,垂眼蹙眉,表情進一步的精彩化,試圖把“楚楚可憐”的感傷婉轉流暢,綿綿不絕。
只是實在看得人心裡瘮得慌,覺得是對眼睛的一種巨大考驗。該幸虧他還帶著手銬,不然這地方應該關不住他滿溢而出的表演慾。
“比如你做過的傻事?”梁警官巋然不動,抱著手臂,“需要我熱心幫忙,給你從頭到尾溫習一遍嗎?”
囚服男子無辜的眨眨眼:“從程式上來講,暴露這種案情細節不大合理。但我這樣善解人意的人,又怎麼會神通廣大的梁警官有意見呢?”
儼然一個遵紀守法的五好市民,在惡勢力的迫害威懾之下仍然保持著堅韌不屈的意志。
“我有些欣慰了,你竟然也知道程式。”梁警官對他的做作不太感冒,“你都在這住下大半年了,你覺得,我為什麼偏偏挑現在來找你?”
“因為牢房太舊,要友情集資,幫忙給我們的監獄新生活辭舊迎新,更添光彩?”
囚服男子又戲上心頭,積極主動地做出了喜上眉梢的表情,似乎積極的想要為同居獄友和自己的便利生活謀取福利,實在是感動國內外的好獄友。
頭頂陳舊的白熾燈似乎應和著他的慷慨陳詞,閃爍了一下,確實是作為一個白熾燈不太聰明的樣子。
其實它一直在閃,從一開始到現在就沒有停過。只是這次閃的很合時宜,實在值得嘉獎。
“我要給你一樣東西。”
梁安也並不驚訝。說完他先是敲了敲桌面,示意對面坐著的人看過來。然後伸出手,用手指在桌上飛快地畫了幾十筆。
速度很快。
囚服男子的神情卻在看到筆畫的那一剎那突然凝固。
彷彿梁警官的手還在上面不斷的重新畫著那刻入骨髓的字跡,重複了一遍一遍又一遍——而他要把這一幕燒錄在自己的骨髓裡,確認那寫下的字眼是鐵打的事實。
囚服的男子終於緩緩坐正了身子。
他似乎在想象著什麼場景,表情開始不斷的變換。唯一不變的只有他凝固的視線,仍然直直對準了那個寫過字的位置。
“為什麼……”
他低著頭,含混地說完這幾個字,又死死的閉上了嘴。
其實他現在的外表並不復以前的光鮮,甚至臉色整體有些蒼白。也許只是由頻繁出現的滑稽表情掩蓋了所有的異樣——梁警官倒是知道其中的緣由,因此不感到意外。
幾分鐘後,囚服的男人像是終於恢復了過來,頭抵住被手銬束縛著的雙手,輕輕的開始笑。
低啞的笑聲斷斷續續,聲音卻似乎逐漸脫離控制,聲音逐漸加大……直到笑的牽動了全身的肌肉,連他的肩膀都劇烈聳動了起來。但在不知道在哪一秒,他再次停止了一切瑣碎的動作,露出他原來應有的表情。
所有怪異的、敷衍的、奇異的,馬戲團小丑一樣造作的情緒全部收束。
男人這時好像從一片奔湧的汪洋突然化作了一灘死水。而他凝視著的世界是一張無邊無際的白紙——沒有波瀾,沒有汙漬,更沒有恩怨情仇,喜怒哀樂。他變回了整個世界的局外人,一切和他無關。
但這空白一樣的情態同樣只是暫時的,同樣——僅僅持續了一瞬間。
“給我這麼大的好處,你要什麼?”一直放在桌下的雙手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挪到了桌面上,囚服的男子歪歪腦袋,學著梁警官剛才的動作往桌子上敲了敲,像是感慨完成,於是又開始複述他賣關子的情態。
“對你而言,非常簡單。”
“反正……就算我做不到你也不能進來打我,我聽還不行嗎。”囚服男子趴在桌子上,隨意動了動肩膀。
對面的梁警官只看得見他半闔的雙眼,似乎絲毫沒有作為被審訊中的罪犯的覺悟。像是恢復了運作的機器,雖然有一搭沒一搭的接受著指令,但人盡皆知,這個傢伙尤其擅長於偷奸耍滑,即使作為機器也一定要省著自己的電力,充一茬用半茬,剩下的留著過年的水準。
不過既然毫不掩飾即將背信棄義的輕浮嘴臉,這樣誠實的精神也算難能可貴——但目的仍然可疑。
沒有人能琢磨的透這傢伙的目的,因為他雖然擅長學習和模仿,但自己本就不是為了趨同而生。
“這件事,大概得從我們怎麼逮到的你來講起。”
囚服男子再次戲精上身,鴕鳥一樣迅速把頭臉埋在桌臺上,用自己的腦殼砸出了一聲脆響。他或許應該是一名天生拼命的演員,為了自己的表演事業狠厲地令人咋舌,又令人哭笑不得。
可惜梁警官對此並不感冒。
“不想聽?這可由不得你。”
……
雜糅的燈光依舊昏暗,破風扇的叫聲依舊綿長。
桌子兩邊坐著的人沒有什麼變化。
不僅依舊健在,而且氣氛還似乎微妙的和煦了許多,有那麼一點故事會的味道。
如果非要說改變,或許是紙杯裡傳出來濃烈的咖啡香終於快要被排氣扇排除乾淨了。
這不大的審訊室算是離能讓人正常生存的生態環境目標更近了一步。
“雖然我從來不是好人。”任一對自我的認知很是坦然,但神情似乎有些惋惜,“但你們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解。我並不是想做‘為了正義而戰’的美少年戰士的反派,就一樂子人,什麼好玩做什麼。”
這時還不忘記自我恭維,腆著臉給自己加上個美少年的標籤。
不僅是年紀的描述不妥,他對自己的樣貌太過執著。
“你好歹幫忙救回來一個,不用妄自菲薄。”梁安話語看似親切,但忽略了幾個受害者的言論著實有些不大對頭。
心裡沒數是不可能的,只是他覺得這人實在稀奇,多觀察觀察興許自己也能有所長進。
梁某人口頭上沒太多底線,只要能幫助自己瞭解更多的東西,即使把自己和殺人兇手拉到一個道德底線來討論問題,也不是什麼大事。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