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角落的潛伏者

第613章 生人

呼嘯的海風在一牆之隔的方寸之外流動,帶著鹹腥溼冷的蠻力撞擊著鏽跡斑斑的鐵壁。

黃囂半蹲半坐在角落,原本還算高大的身體蜷縮成一團,拼命咬牙才能轉移注意力,以此捱過因為坐姿長時間固定而產生的麻木與痠痛。哪怕狀態已經糟糕到了極致,他卻尚留了餘力如鐵鉗般緊緊把一個紅木的盒子攥在手心。

他的脊背緊貼著的冰冷刺骨、佈滿凝結水珠和可疑汙漬的船艙鐵壁來自一艘巨輪——這個逼仄、汙穢的底艙,就是他們的“諾亞方舟”。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雜著幾百號人的汗臭、嘔吐物的酸腐、劣質菸草的嗆辣、食物殘渣的餿味,以及鐵鏽、機油和海水的腥鹹,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幾乎能實質化剝落人意志的異味。

一盞昏黃的燈泡在船體的顛簸中劇烈搖晃,投下扭曲跳躍的光影,將一張張麻木或痛苦的臉映照得如同地獄浮繪。除了病痛帶來的呻吟、咳嗽,甚至還有嬰兒斷續的啼哭,再加上海浪拍擊船體的永恆背景音,構成了這鋼鐵囚籠裡絕望的交響。

因為一次微不足道的口角之爭,他不僅丟了一個能把腰伸直的座位,還實打實捱了一拳,至今太陽穴上都是一片危險的淤青。那惡霸的面相讓他想起一個人:是他跑過一個劇組的副導演,自顧自地差遣他打雜,讓他一個人忍耐著不悅拖著一角搬運腳手架到合適的地方,卻因為劃花了裝置把他痛罵了一頓。

我遲早要讓他付出代價……不,我遲早要讓所有輕視我的人付出代價!

那股熟悉的、混合著憤怒、屈辱和不甘的火焰,再次在黃囂的胸腔裡熊熊燃燒。

黃囂一直相信自己是個幹大事的人,很多周圍的人過去也都這麼說。只是他們太善變了,甚至不肯為了一個註定要有出息的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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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天還沒完全亮的時候被人從底艙裡趕出來的。

一開啟艙門,冷風裡夾著不一樣的味道——不是海腥味,而是某種說不清的油炸味、甜膩番茄醬味,還有遠處咖啡店門口飄來的烘焙香氣。

港口上方的天空被層層疊疊的高架路分割成不規則的碎片,呼嘯而過的卡車轟鳴聲從頭頂震下來,偶爾還能看見印著藍底白字的路牌,上面寫著他一個字都不認識的縮寫和數字。

被人半推半拽著往前走時,他遠遠瞥見一條“熟悉”的街:一整排牌匾上都是紅底金字的漢字,字號誇張,“福”“壽”“大飯店”“海鮮酒家”之類,再在下面用擰巴的英文字母拼出一遍讀音;門口掛著一排紙燈籠,燈籠後面卻是標準得幾乎刻板印象的消防通道鐵梯和磚牆。

他知道,那就是別人嘴裡常說的“唐人街”。

可街邊快餐店玻璃上映出來的人影、街角便利店門口縮著脖子買熱咖啡的人,怎麼看都提醒他——這是另外一個世界。

即使身處這間位於城市邊緣的,在那偷渡貨輪底艙的窒息感也如影隨形。他按著還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彷彿那裡存放著他一路顛沛流離的恥辱勳章。

是的,沒錯了,安全屋的門牌號就在眼前。

黃囂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裡翻騰的屈辱與對未來的狂想——就從這裡開始。他掏出那塵封已久曾經隨著信件被寄來的鑰匙,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插入鎖孔時能感覺到金屬的冰冷和……一絲微弱的、新近摩擦留下的滯澀感。

咔噠。

這一聲輕響就像擰開了黃囂腦海裡的某種開關。他想,是了,開啟一扇艱澀的門,這是一個不錯的開始。

或許是出身的環境所致,黃囂很擅長理解各種隱喻。

他不記得他第一次見到六叔,因為那大概是在某個醫院的產房,場面應該挺熱鬧,大概還隔著幾層玻璃和一個走廊。

黃囂是個得來不易的老來獨生子,他父親估摸著是有什麼弱精症,但又意外的有一種特別容易結婚也容易離婚的性格特質,從初婚開始的三十幾年換了四個老婆,最終才生出年紀在同輩中最小的“大孫子”。

在黃囂如同醫學奇蹟般降生的同時,他的父親就已經接近了操辦六十大壽的年紀。他原本早就放棄了希望,更沒精力在教養孩子上耗時耗力。而那位六叔也剛好是同輩的老么:三十五六、正值壯年,倒比老大哥更像侄子的父親。

長房“小孫”跟這位年紀尷尬的小叔或許有特殊的共同語言,接連十年都被各自長輩勒令廝混在一起——理論上是因為六叔有個和黃囂一般大的兒子。

也就在中間的某一年,黃囂便極早的意識到了這一舉措的真正緣由。家裡人人都惦念著爺爺的一座紡織廠。廠子每年的收益都足夠一大家子人各自享受還算富足的生活,而排除掉完全沒參與過生意的六叔,再排除掉至少要十八年才能長成、不可能起到任何作用的自己,剩下的人才能好好談論“正事”。

另外,黃囂自己的這個名字也帶著一種隱晦的含義。他們雖然不是什麼書香門第,幾輩人識字的十個裡沒五個,全靠接受過義務教育的小輩來算人頭,但人這麼多,一一看過去總也不至於不知道“囂”字沒有太多好的寓意可言。

但這個名字偏偏就被起出來了——足以見得他確實是個不怎麼受喜愛的倒黴的老來子。聽得久了,黃囂也覺得怪順耳的,能讓人注意,也就不寒磣。

年幼的黃囂被和“閒雜人等”歸類在一起,一邊不耐煩地啃手、一邊鄙夷著這個比自己還大上幾個月的小堂弟。那孩子沒生氣得很,除了跑到母親的懷抱裡啜泣沒有任何本事,活到五歲才會說話,據說是個身體孱弱的小智障。

再後來,黃囂只知道那位小堂弟不知怎麼的死了,六叔也帶著六叔母出去“做生意”,隨後竟然不知怎麼的成了大人物,路走的倒是比“關門大吉”,隨後所有人你搶一個榔頭我撿一個棒槌,最終一鬨而散的紡織廠要好。

那年黃囂父親暴斃,年輕的母親匆匆改嫁,剛上初中的黃囂打著骷髏耳釘穿著校服,正數著從好學生那要來的兩張皺巴巴大洋,便聽見街坊鄰里議論紛紛——說是黃老六抽著雪茄在菜市場外頭等人,手上戴了塊牌子貨的大金錶。

當時黃囂還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竟能認識如此被街坊們討論的大人物,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蹬腿踩著腳踏車來到了菜市場,勉勉強強正好趕上了那個戴著金錶已然面目不同的富親戚離去的背影。

六叔竟還認得他,雖然或許只是認得他耳朵上七八歲時撞傷的一道疤,伸手揉了揉他那一頭鳥窩一樣的毛以示親近,隨手塞給他一樣帶回國的紀念品,然後再次消失在了黃囂的視野當中。

因為六叔做大做強的地方大多數人不講國語,所以哪怕他整個高中時代學藝不精,考試作弊用的計算器兩年半還是九九新,唯獨一口英語學得最好;因為那些寫著一票鳥語的雜誌上一頭黃毛的外國佬對相機說幾句話就過上了好日子,黃囂照著打扮還揍人揍出了一身原生的腱子肉,竟還真被選上到一個潮人的工作室穿新裝拍照,才自此認為自己就是天然的明星材料。

在這之後,每隔幾個月,六叔都會打電話來詢問一些家裡四散去往天南海北的親戚狀況,和黃囂談談天說說地,好像他才是那個早夭的兒子一樣。

偶爾電話接通得巧,他還能聽見那邊的背景聲。

有一次,是有人在街口吆喝什麼“todayspecial”的午餐,帶著濃重口音的英語從話筒裡炸出來;另一次,則是敲鑼打鼓的聲音混著人聲鼎沸,有人喊著“恭喜發財”,緊接著又有人用純正的英文罵車堵死了消防通道。

偶爾遠處還會拖著長音劃過一陣警笛聲,把整個聲音背景襯得像他以前在盜版碟裡看過的那些警匪片——只是這一回,站在故事中間的那個人,換成了他們家那位“黃老六”。

黃囂懂得什麼時候該佯裝無知,比如那個時候。

聊得多了,當時隨手贈予的禮物也隱隱成了信物一樣的存在。

六叔說,如果有難處,大可以過來投奔他。

無數的念頭全都在一瞬間匆匆閃過,門開了。

但是迎接他的沒有人,而是一片死寂。黃囂並不感到驚訝。

屋內陳設簡單得過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個水槽,但有人定期清理而不顯得骯髒。黃囂的目光尖銳地掃過每一個角落。

空空如也。

潛意識使人冷汗直冒,黃囂攥緊了口袋裡那個冰涼堅硬的紅木盒子,那是他的“信物”,也是他自以為是的投名狀。

一路收到的資訊在腦海中飛快閃過,每一條都強調著同一個核心命令:

“別打電話。”

第一疑點像根毒刺扎進心裡:為什麼不讓打電話?是怕暴露位置?還是……怕他聯絡上不該聯絡的人?

一股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他。這感覺比在貨輪上捱打時更甚,那是對未知陷阱的直覺恐懼。

他黃囂能掙扎至今,靠的就是這份近乎病態的小心謹慎。

不能傻等!

他猛地轉身,毫不猶豫地放棄了這間看似安全的屋子。

他決定不按路線走,不等候指示。他要去直接找六叔!

六叔的訊息源給的地址位於城市另一端一個更為隱秘的舊倉庫改造區。黃囂一路心神不寧,避開可能的眼線,終於抵達。推開厚重的鐵門,一股混合著陳年皮革、機油和淡淡香薰的奇異味道撲面而來。

聞到香薰過於甜膩的氣味時黃囂就有了一種奇妙的預感,而事實果不其然——出現在眼前的人是六叔母,而不是六叔。

六叔母和十幾年前的輪廓相差無幾,她就坐在一張寬大的實木扶手椅裡,背對著門口巨大的落地窗,逆光勾勒出一個剪影。

她似乎正在慢條斯理地……擦拭一把小巧的銀質餐刀。

“來了?”聲音響起,她臉上掛著略顯疲憊的神情,眼皮上的褶皺耷拉著,顯得有些涼薄,但眼角的皺紋又和許多長者一樣,彷彿藏著許多閱歷。

六叔母再怎麼說也和六叔同進退了三十年,知情識趣的黃囂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恭敬:“六叔母,我之前到了安全屋,但……”

“嗯,知道了。”六叔母輕輕打斷他,放下手中的餐刀,銀光一閃而逝。她的目光落在黃囂身上,看似隨意,卻帶著無形的高壓氣場,讓黃囂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審視。“一路辛苦了吧?海上風浪不小。”

“還好,託您的福。”他勉強擠出笑容,試探著將話題引向六叔,“就是我已經很久沒見到六叔了,安全屋那邊又有些無聊,就大著膽子自己……”

“依你就好。”六叔母的語氣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彷彿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黃囂心中的警鈴瘋狂作響。但他又說不清是什麼出了問題。

“東西帶來了嗎?”六叔母話鋒一轉,目光銳利如鉤,直刺黃囂的口袋,“你六叔交代的信物……在哪兒?”

黃囂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不知道……”他下意識想要拒絕。

“嗯?”六叔母微微前傾身體,聲音不高,卻彷彿帶著千鈞之力,“黃囂,你六叔最討厭別人撒謊。”

“……帶來了。在這兒。”

看到紅木盒子,六叔母臉上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神情,像是滿意,又像是嘲諷。“很好。”

她站起身,動作優雅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跟我來吧。你六叔一直想見你最後一面。”

話語輕描淡寫,就像這個句子裡完全沒有“最後”兩個字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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