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天子再次召見滿寵。
“賜座。”劉協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一名內侍慌忙搬來一張胡凳，放在滿寵身後。
滿寵微微一怔，似乎對這出乎意料的禮遇有些遲疑。他抬眼，目光與劉協短暫相接，在那雙年輕卻深不見底的眼眸裡，他讀不出任何情緒。
曾經他和曹操一樣，不把天子放在眼裡，可現在，卻發現即便近在咫尺，也有些看不透了。
“伯寧，”劉協開口，“如今樊城已破，宛城歸降。襄陽已成孤城。”他頓了頓，每一個地名都像冰冷的鐵塊砸在地上，“曹孟德，尚有十萬之眾困守襄陽。”
“朕，給你一個機會。你進城去見曹操，勸他離開，朕已經答應過他了，準他一人離去，這個結果，應該對彼此都有利，你說呢？”
他微微前傾身體，那無形的威壓驟然增強，彷彿整個破敗殿堂的空氣都向他傾軋而來，“朕相信，你滿伯寧，必不忍見他曹孟德，死在襄陽！”
滿寵張了張嘴，喉嚨乾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他不怕死，可是，卻並不希望曹操死也在襄陽。
因為襄陽毫無疑問，已經徹徹底底的變成了一座孤城。
這十萬曹軍，看起來很多，可城外的漢軍只多不少，他們又能做什麼呢？想要突圍離開，這浩瀚奔湧的漢水，又怎麼能越過呢？
如果周圍是一馬平川，那滿寵倒不憂心，曹操只要一聲令下，大不了多付出些傷亡，總能突圍離去的。
可現在，北有漢水阻擋，若是向南突圍，那隻會背道而馳，距離鄴城越來越遠？
“陛下……”滿寵的聲音沙啞得利害，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臣斗膽請問，若曹公……肯走，那襄陽城中十萬將士當如何……”
劉協的目光銳利如刀鋒，彷彿早已洞悉他心中所想。他微微抬手，止住了滿寵的問話，那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絕。
“此乃朕意。”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北地凜冽的寒風，“你只需將話帶到。去留，由他自決。”
不知過了多久，滿寵慢慢地、極其艱難地站起身，“臣這就去見曹公。”
天子擺了擺手，讓人一路將滿寵送到了襄陽城下。
守軍見只有滿寵一個人，便開啟了城門，等滿寵進城後，再將城門重重的關閉。
“明公何在？”進城後，滿城急切問道。
“在……在太守府……”有人在前面幫他帶路，引著他去見曹操。
“伯寧？！你怎麼來了？”曹操見到滿寵，感到難以置信。
滿寵循聲望去，只見曹操正背對著門口，站在一副地圖前。他的身形不再挺拔，穿著慣常的絳色錦袍，蒼老的臉上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與疲憊。
燈火搖曳，映照著曹操的臉。滿寵的心猛地一沉。那張曾經睥睨天下、不怒自威的面容，此刻，刻滿了深深的疲憊。眼窩深陷下去，掛著掩飾不住的憂慮。。
“明公！”滿寵喉頭一陣哽咽，疾步上前，當即深鞠一躬。
曹操急忙緊走幾步，扶住了他。“不必如此，你如何進來的？”
滿寵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心緒，將自己被俘、面見天子的經過，艱難地複述了一遍。
曹操的臉，在搖曳的燈火下，驟然變得如同鐵鑄。
“莫非陛下以為孤是臨陣脫逃的懦夫？還是搖尾乞憐的喪家之犬？！他讓孤拋下這跟隨孤南征北戰的十萬兒郎，獨自一人偷生，簡直荒謬！無恥至極！”
曹操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滿寵臉上。周圍的幕僚將領們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然而，就在這雷霆震怒之中，滿寵卻猛地抬起了頭！他臉上沒有畏懼，只有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和深沉的痛楚。
他迎著曹操那幾乎要擇人而噬的狂暴目光，非但沒有退縮，反而向前又踏了一步。
“明公！請聽伯寧一言！”
“此戰，我們已敗了！樊城丟了！宛城降了！襄陽已成孤城絕地！十萬大軍困守於此，糧草遲早會用盡的，外援斷絕！您縱有通天之能，這襄陽又能守多久？半年？一載？終究是守不住的！”
他激動地揮舞著手臂，指向門外那瀰漫著絕望氣息的城池，“可您知道嗎？就在您被困於此，日夜苦思破敵之策時，鄴城那邊……世子已急瘋了心！他一日得不到您平安的訊息，就一日不會停止派兵來救！鍾繇將軍前番來援，兩萬精銳啊！兩萬！中了關羽和張飛的埋伏，幾乎全軍覆沒！鍾繇將軍也險些送命！”
滿寵的聲音帶上了濃重的哭腔，眼中泛起淚光，“明公！您留在這裡，這襄陽不僅守不住，世子還會不斷地把北方的精銳填進來！究竟還要再填進去多少條性命？！”
“鄴城！明公！鄴城才是您的根基！才是您的未來！為了您的基業，您必須離開。”
滿寵的聲音已近乎嘶吼，淚水終於不受控制地滑落臉頰，混合著臉上的塵土，留下兩道清晰的淚痕。
不知過了多久，曹操開了口，“孤若此時離去，豈不被天下恥笑，豈不寒了這十萬將士的心？”
過了幾日，劉賢在城下喊話，曹操登上了城樓。
劉賢的手裡卻拎著一個首級，“曹操，這是夏侯懋的首級，不得不說，你家曹丕還是很牽掛你的，可是，卻再一次遭遇慘敗，想要救你，簡直是痴心妄想，你且稍待，我這就讓人把首級給你送進去。”
劉賢專門弄來一輛投石車，將夏侯懋的首級放在上面拋進了襄陽。
發現果真是夏侯懋的首級，可把曹操驚的不輕。
死寂驟然籠罩城頭，守軍士卒驚懼後退，有人甚至忍不住乾嘔起來。頭顱上凝固的驚駭眼神直勾勾“望”著曹操，恰似無聲的控訴與嘲弄。
“曹孟德，不管曹丕派多少人，我劉賢收多少，定叫他片甲不返！”
再次回到城中，曹操的身子幾乎要癱倒，典滿急忙扶住了他。
“明公！明公啊！”
滿寵幾乎撲跪在曹操腳邊，“您還是速速離開吧，難道真要將世子手中最後一點家當，都耗盡不成？”
曹操身形猛地一晃，像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
他艱難地抬起眼，目光越過滿寵顫抖的肩膀，掃過身後那些沉默的身影——龐統、杜襲、劉曄……這些昔日智計百出、舌燦蓮花的謀臣策士，此刻竟如廟中泥塑木偶，集體開啟了沉默模式。
因為曹操要拋下他們，這個問題，大家根本沒法開口！
只有滿寵，還在真心的為他考慮，為曹操的日後考慮。
曹操咬了咬牙，不得不說，天子的毒計果然厲害。
他甚至覺得，這天子的身上竟然有劉賢的影子。
他若不走，曹丕派來的援兵便會被這襄陽絞肉機源源不斷地吞噬；他若走了，身後這些謀臣武將，這些曾隨他轉戰天下的股肱，便會被徹底拋棄，成為棄子！
天子雖然使的是毒計，可彰顯的卻是仁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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