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言勸得三四回,幾個小丫頭沒半點眼力勁兒個個撒嬌不肯走,小兒無賴是常事,且磨著吧。
那頭姜素娘猶猶豫豫也是常理,她女兒自來了京中就沒個相熟玩伴,難得找到倆投緣的,且這兩還是謝府門框里長出來的。
讓鄭瑛完全不能理解的是:今日謝老夫人處處哄著倆小兒幹什麼,尤其其中一個是外人,總不能真請了個菩薩回來供著吧。
心裡頭正是焦躁漸起,張太夫人遣了個女使下來,笑呵呵道:“既是玩的盡興,叫那走了的沒口福,留下的,不妨就在此處用個晚膳。
咱們搭個爐灶,撿個鍋子,隨意用些,特來問問各家娘子,近日有個什麼喜好忌口,只管交代,這就去備著。”
鄭瑛就等人催,笑道:“日頭還紅著,老太太說要留膳,誰不知道這是別院吃喝不便的,盤桓午膳已是咱們福氣了,哪還敢等著晚上再嚼月亮呢。”
主家話說到這份上,姜素娘頗不好意思,強行將陶姝抱起,哄著道:“咱們實是要回去了。”
她也不能說請兩個雲兒上門作客,畢竟那是范家屋裡,只能勸道:“等爹爹回了自個兒家,再請兩個雲姐姐與你玩好不好。”
崔婉笑道:“娘子無事,只管帶著往謝府來,雲兒還沒入學,我且巴不得素日裡多個姐兒與她玩呢。”
陶姝卻是聽停雲說的要回山上觀子,在姜素娘懷裡掙扎哭鬧,指著停雲道:“去不得了,去不得了,我要那個雲姐姐,不要這個雲姐姐。”
鄭瑛聽著都覺得尷尬,哪有當著人面厚此薄彼還薄親生姐兒的,纖雲自個兒跺腳道:“你不要我,我還不要你呢。”
謝老夫人和崔婉居然只顧得掩嘴笑,領著小兒回了坐檯處又飲了些茶水。
張太夫人道是“既大家都不留了,那她也跟著回的好”,這才三方各自作別。
張謝兩家都在城南方向,念著老夫人年邁體弱,鬧騰一整日需要歇著,就兩位老祖母共乘。
前頭一輛車裡放下軟塌,人躺的寬敞,劉嫲嫲是寸步不離的,也跟在裡頭。
後頭小兒由崔婉和張家大娘子帶著,並兩三個貼身女使在車上伺候茶水。
天邊霞色如火,停雲掀簾要看,又記起早上崔婉教誨,猶豫片刻,丟手作罷。
山上落霞的時候,紅透半邊天,她何時想看,便往何地坐著看,躺著看,怎樣看都得,不計較這一時半會。
暮色漸臨時,快到張家府邸,這一路上沒聽見張太夫人嘮叨,謝老夫人有些不習慣,調笑道:“這是真累著,都快成啞巴了。”
劉嫲嫲搶著笑道:“老夫人這話可是冤枉咱們老太太,分明是您家那小菩薩玩兒的意頭高,咱們老祖宗開懷,叫好叫的嗓子都傷了去。
最難還是婆子我,要請您下回再帶著來,又怕老祖宗再可著勁兒的喊,若不叫你帶著來,我成惡人了,攔著老祖宗樂呢。”
兩人齊齊笑了一陣,再看向張太夫人,並不見她跟著笑,只將條雜花毬路紋的老銀綺被鬆鬆蓋在膝上,唸叨道:
“由著去,留不得。”面容頗為傷神。
謝老夫人蹙眉,嘴角卻彎彎道:“什麼留不得?”
“萬事留不得。”張太夫人回正身子,這才瞧與謝老夫人道:“早知道,我也就不費這場事了。”
“喲,是我帶的人沒個心腸。”謝老夫人還有心婉轉,不想與老友爭執,笑道:
“我這一回去,就讓宅子裡吃糠咽菜,牙縫裡摳,也摳出套好的來賠給你,免得你白費一場事,心疼這一路。”
張太夫人一雙老眼盯她許久,嗤笑一聲轉了面去,劉嫲嫲轉身從格子裡取了茶碗斟水遞與兩人,餘光打量神色,再沒多勸。
不多時馬車停下,邊上女使撩開簾子,將老太太迎進那個風風光光府門。
後頭崔婉帶著兩個睡意朦朧的姐兒上了自家馬車,車伕一聲吆喝,一行人又匆匆往謝府趕。
謝老夫人跟著閉目養神,黑暗裡赫然覺得,自個兒與老友,眼白都開始渾濁了。
等確切回到之時,兩個小兒跑鬧整日,俱是睏乏,停雲更是覺的上下眼皮子打架,半點分不開。
往日在觀子裡,喝一瓢水就躺著了,這裡女使卻勸著說“空腹傷身”,半勸半強迫將她放在了椅子上,呈了粥米點心。
好在是謝老夫人沒讓纖雲和崔婉一道兒在這吃,由得女使陪著停雲在裡屋小桌案上坐著,迷糊拿了勺子往嘴裡送。
吃著飯,門外好像有誰在與謝老夫人爭執,說的是“朝堂上的事,母親如何得知。”
謝老夫人言辭不似平日硬朗,大抵也是困的,停雲想,她聽見謝老夫人語氣竟有點像師傅,又空又淡,說:
“中書家裡請了安樂公,安樂公一直視太子為得意門生,那中書此舉,放在外人眼裡,分明有意投誠太子。
可白日在張家,聽鄭娘子口氣,更像是今上的。
我看,他是想兩不得罪,怕是到頭來,兩處都要得罪。
更恐他是替皇帝辦差,著意將安樂公拘禁在他家,到底是文人,走不出去,連不得朋接不得黨,還能有個什麼勁兒?
你若知道實情,跟著就罷了,人在朝堂,身不由己,你若是個不知的,何苦蹚渾水。”
沉默一陣,還是謝老夫人聲音:“我何曾指點你朝事來,不過是讓你早日把幾個哥兒叫回來。
怎麼而今謝府倒請不得老師,非要去旁處才能求學?”
安樂公,安樂公,總在誰嘴裡聽過這人,可實在困的厲害,隔著一道門廊也聽不真切。
外頭還在爭執什麼,停雲嘟囔著要睡,女使見碗裡空了大半,笑笑端了茶湯叫她草草漱過口,轉而領著人往寢房處去。
行至外頭,謝簡瞥了一眼女使拉著的人,小兒七八樣子,穿黃戴翠,與纖雲有不分伯仲之感。
女使俯身施禮,停雲仍是慣常施了道家禮數,轉而呢喃要睡,都沒曾留神謝簡是誰。
來日醒來,又陪著纖雲玩鬧,重複數日,謝府宅子裡再也找不出新鮮花樣了。
她終於發現謝府和山上觀子有哪些不同。
山上每天都是新的,今天有鳥,明天有蟲,後天蛇來未可知。
那些樹也是新的,春天冒芽,秋天結果,冬天就只剩個樹杈子了。
謝府裡頭,那一樹石榴果年年歲歲,晴風陰雨,都是一個模子。
初看還覺新鮮,這不到十日工夫,她也能一眼看出是假的了。
只幼齡不諳世事,停雲還以為自個兒在謝府住的太久該回去了,恰觀照道人遞了書信來,說是明日便來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