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老夫人來之前特著人打探過宋家丁口,早知宋頏的娘子不是閨中錦繡,而是邊關來的武夫教養。
回話的小心翼翼看主家臉色,猶疑著說的是“那宋都候的正妻......
行事不問分寸,來往全無章法,在夫人娘子之間,名聲不太好聽。”
然再是知道此人上不得檯面,謝老夫人也沒想到,宋家老太太都開懷接了禮要講和,底下內婦能跳出來夾槍帶刺。
且不知她要叫宋家小兒作何,謝老夫人跟著看過去,笑道:“娘子這怎麼說的,您家小兒唇紅齒白好個皮相,跟醜沾不了半點邊兒。”
又轉與宋太夫人道:“可叫咱們老東西說的都是舊話,唱不出新曲兒來,不怪年輕的不愛聽。
那哪是我家兩個雲兒遮醜,明明是我拿您家孫兒擋著呢,哥兒擔事,早擔待晚擔待都是個擔待。
就先擔待這一回吧。”
說罷才回眼相看袁簇,當真不合大戶氣度,臉色暗沉,顴骨高聳,寬額闊眼,一張刻薄相,像是日日拿著沙子洗臉搓出來的。
穿的也寒酸古怪,窄袖護臂緊袍,髮髻高束,未著珠玉,僅簪了個素銀雙股浪花紋的釵子絞在鬢邊。
袁簇堂皇與謝老夫人對視,最煩就是京中這種陰陽怪氣老東西。
她本不是正經議親嫁入宋府的,原宋爻一輩子舞文弄墨,年近四十添了小兒宋頏,居然大字難識,一句論語三四天背不下來。
沒奈何要混個出路,歪打正著隨宋爻的門生習箭頗顯天賦,一練十來年,宋府太夫人一個完整的密瓷花樽都沒剩下。
實受不了這個混不吝,轉頭丟去了涼州衛,這些年涼州太平無戰,原指望塞外狂風好生給小兒漲漲教訓再回京成家立業。
不料那狂風實大,吹得宋頏是樂不思蜀,宋爻遣了個哥哥親自去拿人,哥哥回信說:
雙手拿不住....這邊三四口人呢。
宋家這才知道,宋頏在涼州衛與一戍將稱兄道弟拜了把子然後又認人當爹,娶人女兒婦唱夫隨兒子都生倆了。
只因那戍將職位不高,女兒粗野難通禮數,宋頏深知京中父母絕無可能同意,乾脆懶的提,反正家裡兄長四五個,不差他回來盡孝。
這生米不僅成了熟飯,還發酵數年都釀出酒來了,宋爻能有什麼辦法,連兒帶母接回京,往後又添宋辭。
有這麼些過往,宋頏與袁簇夫妻之間知己知彼。
一聽說自家郎君拎著長槍去謝府要碟子,袁簇斷定這事兒有鬼,只等人一回來,手執長弓十箭在弦逼的宋頏節節後退。
退到牆角退無可退,宋頏竹筒倒豆子連連求饒,“爹非拎著我去走一遭,我能有個什麼法子,柔柔,柔柔,有話好好說”。
好傢伙,兩家大人搭臺唱戲欺負自家兒子,本就心生不滿,礙於那點為數不多的尊卑觀念,袁簇不能找宋爻算賬,謝老夫人又撞上門了。
別說是謝老夫人撞上門,謝簡今日站這,她都能給人撕下層臉來,什麼東西是。
崔婉聽出二人劍拔弩張,連忙圓場:“不怪搖光的,說來是我的不是。
我那幾日留神雲兒身量見寬,總提點著她少吃,這才鬧了笑話。
小兒怕事,故而緘口未言,咱們今日坐在這,何必再提這茬兒,既誤情誼,又讓幾個小的拘束。”
“什麼小兒怕事?”袁簇尤其聽不得這個。
與宋頏爭執時,她就提及,男兒要緊是膽氣,事一鬧出去,別人都知道搖光是個敢做不敢當的。
兒子丟了臉面,當孃的將來回到涼州衛,豈不人人笑話。
“我非此意,”崔婉忙解釋道:“我是說雲兒叫我一通訓,當日才不敢說明緣由,還請宋家娘子莫要誤會。”
“誒,話說開就是了,哪來的誤會,要說誤會,我才是誤會。”謝老夫人笑著指了指桌上裝瓜果的碟子,道:
“以前還道是宋家太夫人該是個作書作畫的,誰能想是個弄泥弄瓷的,人喜瓷,喜彩喜胎喜釉色兒,您這倒好,就喜歡個'密’字。”
宋家太夫人笑笑揮手退了幾個在旁邊站著的女使,盛京夏日飲茶,講究個瓜果茶葉冷浸調蜜,無須添炭生火。
水席更是要等客人到了再慢慢炮製,提前候著反為不敬,方才幾人說話間丫鬟們備妥了山泉瓜果茶甌,只等主家吩咐。
宋太夫人笑道:“郎君們有朝的有朝,有課的有課,晌午才過來,咱們這會是自飲自樂,人多失了趣,反不好了。”
謝老夫人點頭稱是,迴轉身招呼自家的丫鬟婆子只管找地方玩去。
剛下樹的脆桃削皮去核切片,拿薄鹽微微醃製過,新姜剛在地裡冒芽,根莖挖出來是指頭大小的白嫩細節,不帶半點新辣氣。
桃六姜三,再得一分紫蘇葉與砂糖揉碎,油紙密封浸到井裡去湃過兩日,這會拎出來隨意取些放進杯子,泉水一衝就成了果子撈。
宋家太夫人拿個竹夾子一邊分一邊道:“以前也是個喜歡書畫的,老了老了,動不得筆墨,也懶得再問個色啊彩的。”
她把一甌茶遞給崔婉,示意她轉給謝老夫人,笑的皺紋都有幾分狡黠:
“這不就把事兒都交給底下人了,等你像我,孫兒都成了家,誰還管著誰呢,由著去吧。”
謝老夫人目瞪口呆,好傢伙,這話的意思就是,袁簇如何,宋家太夫人無能為力。
早說別把婆子支開,還能有個底下人幫著唱白臉啊。
這也怪了,宋府沒分家,管家輪不到么兒宋頏屋裡,就算輪到了,宋太夫人又沒死,什麼主張拿不定。
謝老夫人笑著接了茶杯,不想與袁簇繼續爭執,恰纖雲道:“我不吃這個,聞著怪怪的。”
“誒..”崔婉輕言規勸“幾家祖母娘娘說著話,你怎能隨便出聲?”
話畢與袁簇等人道:“見笑了,這是個閒不住的性子,不如我帶著她們找嫲嫲去,咱們說自個兒的。”
“正是...”
“等等。”袁簇仰身搶了謝老夫人話,且絲毫沒有相讓的態度,笑道:“莫走,我看你家直言不諱的很。
今日我這個為孃的不問個仔細,往後上了街,人人都要戳搖光鼻樑,說他擔不住事。”
她照舊斜挑眼尾,上揚聲喊:“搖光?”
宋辭無奈嘆了口氣,知道無論如何是躲不過孃親這關,不只是為著今日爭口氣,還為著那日破碟子。
謝老夫人不知她反覆喊宋辭作甚,奇怪看著這母子,見宋辭耷拉著眉毛從袁簇背後走出來,伸手往桌案上撈了個蘋果。
這玩意兒不是時令新鮮,常年常有,多是擺出來湊數的,不過是富貴裡東西大些,那八歲小兒一隻手居然握不住,滑不溜秋樣抓著。
袁簇心滿意得摸了摸兒子腦袋,往亭子外一努頭,道:“去吧。”
一眾人不明所以裡,宋辭拿著蘋果下了臺階,往亭外草皮子上跑出一溜煙站到一個靶子處,轉而將那蘋果放到了腦袋頂上。
父母都是長弓好手,這遊戲經常玩,宋辭早就從心驚膽戰玩到了的面不改色,張大嘴喊“孃親快點”。
渟雲驚見袁簇反手,不知從哪摸出弓箭,撩開衣袖,單腿屈膝,踩在椅子處拉弓瞄準了宋辭。
“啊....”崔婉看過去又看回來,慌張問,“這是不是...是不是不妥。”
謝老夫人此時還只當袁簇是有意來個下馬威,她總不能把她兒子殺了,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自飲了口茶,謝老夫人道:“早聽說袁娘子出身涼州武夫,我說雲兒有功的,叫我開眼了。”
袁簇笑笑,指尖劃過弓弦到箭簇處,“不勞夫人擔憂,這沒有鋒,是個鈍木樁子,便是我準頭有失,地上躺兩天就好了。”
說完再次弓如滿月,箭作離弦,一聲輕音去,準確無誤命中宋辭頭上蘋果,鈍木難以穿透,帶著蘋果倒往宋辭鼻尖又滾到地上。
“呵,這回運氣好。”他彎腰撿起啃了一口,無所謂回了眾人處,嬉皮笑臉問袁簇,“孃親有賞嗎有賞嗎?”
崔婉從震驚中回神,趕忙道:“有有有,果然搖光子肖其母,膽色無雙,要個什麼賞,只管說來。”
袁簇也是得意,傲道:“算你有功,開口拿去。”
“一言為定,晚間我問父親要。”宋辭朝著纖雲齜了齜牙,等著,那碟子還剩一個。
這人群且恭維著,袁簇又從背後抽出一隻箭來,笑道:“謝家娘子,該你了。”
“我.”崔婉擺手道:“我如何會這個來。”
“誰說你來....”袁簇箭頭一指纖雲,又指渟雲,笑道:“當日說是誰幫著搖光擔的事,也站到那裡去,只管接了我就信。
若叫我信了,她就是我搖光恩同再造,天大的情分。
若不然,合該三個小兒同擔這惡名,誰也別想遮著誰,以後再叫我聽著一句,刀劍無眼,箭矢猶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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