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門小廝聽聞是訃告,接過來人遞的陰錢帖子立馬往裡院奔,問過主家謝簡是睡在書房,又轉道往藏書院去。
謝簡昨晚在宋宅貪杯,夜裡睡的頗熟,床頭銅鈴響了數聲方才醒轉,坐起咳了咳,伸手摸到脖子間細汗密密一層。
今年夏日是來的太早了,偏律法定死了官員府中夏至方能用冰,逆此條者,罪在窮奢極欲。
他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喊外頭進來,小廝急推門而入。
說罷事由,謝簡對陶矜之死倒無多大意外,大抵是在席間便見得其病發格外兇險,沒了也是情理之中。
意外的是,這訃告怎深夜匆匆往謝府來了,陶矜現在無官無職,合該往親友舊交處去啊。
不過,死在這個節骨眼兒,屬實是個好事。
謝簡將那一紙慘白移到燭火上,頗有些不耐煩:
“怎麼東西先往咱們這傳,若無聖人開恩,我總不能連朝都不上了去給他弔孝。
我看,是他那遺內人和夫人有些交情,你等老夫人晨起後再著人告知,該打點打點,該添銀添銀。”
“是。”
“去吧。”謝簡揮手,轉身繼續躺到了床上,燈火明覆暗,一夢到五更。
另一張床上,陶矜遺骨漸冷,床前已燃了銅盆,陶姝帶了白孝跪坐在一旁,臉上淚水模糊,看不清表情。
陰事自有規矩,人若亡在三更,須得太陽昇起後方能入棺,姜素娘只覺自個兒無悲也無喜,一張接一張茫然把冥帛往盆裡放。
下人丫鬟都守在房門外,陶矜原有四子三女,赴任的赴任,遠嫁的遠嫁,去歲陶矜回京不久即牽連進廢太子案,故而晚輩尚無人趕回。
冷清許久的宅院風聲格外嚎啕,姜素娘往陶姝身旁挪了挪,輕道:“如果天亮後謝家崔娘娘肯過來了,你多與她親近些。”
為何說是崔婉,她也知道謝老夫人不可能會過來。
陶姝偏臉不肯,目光裡滿是倔強嫌惡,姜素娘悉知女兒心事,含淚道:“以後,咱們就是孤女寡母了。
若是你爹安葬後,能回故居你外公處最好,好歹有個依靠,可我猜,多半是不行的。
長安城大,寄居何等困難,總要有些來往,將來你才能...”
姜素娘又往銅盆裡放了一張,也不知道陶姝究竟聽沒聽,自顧說道:
“我看宋家老夫人也還好,可惜他家與你同歲的俱是兒郎,日後想要走動尋不著理由。
謝府雖不如宋府勢重,到底比你我強些,若你跟她家謝熙相熟,再不濟和渟雲相熟,常來常往,外人見了總要給幾分薄面。
我非結髮,你非兒郎,這日子,啊.....”姜素娘一聲驚呼,是銅盆裡紙灰屑被風一吹,打著旋兒的往上竄。
她立身站起,陶矜儀容舒展,雙目緊闔,似乎是對人世毫無留戀,圓滿的很。
再看窗外,天就要亮了。
謝府裡,謝老夫人年邁覺少醒的甚早,底下女使低聲說了陶矜離世,謝老夫人反有吃驚,自沉吟道:
“昨兒個還往宋府莊子上去呢,怎連夜的就沒了。”
思索一陣,另吩咐道:“你去著人催一催大娘子,就說今日有事,叫她趕緊起了領雲兒來我處,自個人去陶公府上走一遭。”
等崔婉過來,謝老夫人便是和謝簡同樣評判,“這陶公,死的算好了。
死在聖眷濃時,往後是餘恩無窮,若是繼續拖著,不定哪天又失天恩。
僥倖咱們和姜素娘相熟,她既遣了人報喪,你就去看看。”
崔婉應聲要走,謝老夫人又道:
“我倒今兒才想透,宋府那小子,不是來攀咱們的情分,他是替宋家來看看,咱們夠不夠身份與宋公結交情呢。”
放在外地,縣令都能八臺大轎橫著走,可這盛京之中,頭頂沒個世襲爵位封號,單就一個“官”字,算得什麼。
謝府又只得謝簡一人在朝,單薄的很。
崔婉不明為何謝老夫人此時說起這個,正欲再問,謝老夫人揮手,“去吧去吧”。
崔婉緘口告安,趕忙尋著底下備了馬車往陶府,意欲幫著操持些。
渟雲醒來,第一樁事便是惦記昨日謝老夫人承諾的“丹桂會回謝府”,催著女使給自己換了衣裳,蹦跳往謝老人房裡跑。
還沒進門,聽到裡頭纖雲在與曹嫲嫲笑鬧,往日纖雲多是用過早膳才過來的。
渟雲停下腳步,遲疑了片刻方往裡,看謝老夫人坐靠在軟榻處,半斜身子閉著眼睛,神色頗為疲倦。
上前告了安,謝老夫人無力睜開眼,笑道:“你醒了,那會你崔娘娘和雲兒過來,要遣人去叫你的。
猜你昨兒累著,還是好生歇歇,我已令人去尋了丹桂,叫她調養調養身子再回來,別把門戶外頭髒物帶進來了。
另那陳嫲嫲,原是莊戶,你喜歡也一併回來伺候。”
恩威並施,回一個是人昨日辛苦掙的,回倆個才算是老祖宗開恩呢。
“真的?”渟雲心喜要謝,謝老夫人擺手道:“你莫急莫急,我還有旁事與你說呢。”
謝老夫人看了看在另一邊玩鬧的纖雲,壓低嗓子道:
“雲兒還小,怕嚇著她,我也不想告訴你的,昨兒你崔娘娘說你惦記的很。
你姜娘娘家出了禍事,陶祖父舊疾復發,人沒了。”話落自輕拍了下嘴,這稱呼是怎麼論的。
索性人死了計較不上這茬兒,祖父就祖父吧,姜素娘年歲小,以後總不能喊人祖母。
渟雲臉上笑意瞬時僵住,而後漸漸褪去,連帶昨日陶姝說的那些話又浮上心頭。
她退了兩步,輕道:“哦,生老病死無常事,世人難免有此遭,祖母不必介懷。”
“呵。”謝老夫人笑道:“不介懷,祖母也到了這般歲數,不知哪日無常,你若與陶家么娘要好,過幾天就隨崔娘娘去看看。
你若害怕,就忘了此遭,等陶府白事過了,再去尋她們玩。”
渟雲再未做聲,隨後默默用了早膳,纖雲鬧了數回仍不見她回應,跺腳問:“四姐姐你今日怎變了個樣。”
院中不知何時有了蟬鳴,渟雲嘆氣回到自己處挑了本書在手裡,就著窗戶貼花透過來的斑駁陽光,數了一個又一個晨日晚間。
她最是不懼生死,當然要往陶府看看。
陶矜果然死的好,聖人聞聽噩耗涕泗橫流不能自已,除了賜原“安樂”封號為諡號外,又封姜素娘為崇安縣君,食祿五百。
陶矜子女皆得聖令,一律回京奔喪,出殯之日,有御林衛開道,文武送行,儀仗貴同親王。
渟雲隨崔婉坐在最後面的馬車上,從窗簾縫隙看出去,白茫茫一片糊住視線,像是比去歲雪下的還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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