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姝頷首道:“我進門先去給謝家祖母請了安,再過來,剛好遇上。”
她說的自然,想都是上門為客,拜會祖宗理所應當,卻不知盈袖是個下人,來了也是下人引薦,哪能去到謝老夫人面前。
故盈袖稍有侷促,含笑解釋道:“去年六月幾乎都是晴天,下旬果子才熟的透,今年月初好幾場雨,這又早了幾天,就沒收多少。”
“不妨事不妨事,進去吧,崔娘娘還跟我說今兒百無禁忌,咱們到處玩也可。
就是纖雲還在傷心,不願意來玩,你倆想想要吃什麼玩什麼?”渟雲邊說話邊將人領進了屋。
陶姝心中一喜,謝熙不在最好。
進到屋裡,渟雲接過盈袖手裡籃子,張口喊女使上了茶水果子,絮絮叨叨說了屋裡陳設,免不得再帶著兩人往裡屋去。
行至書房,渟雲先喊了一聲“張祖母”,陶盈二人才知裡頭還有旁人,再進幾步,方看見書案前坐著個六七十歲老太太。
雙方目光對上,陶姝只覺這祖母面熟,像在何處見過,盈袖卻是瞬間臉色大變。
兩年前張家園子“開爐節”,陶姝還是個初來京中有老父庇佑的稚齡小兒。
心性只顧著和兩個雲娘子開懷玩耍,哪曾注意過主席位上張太夫人長什麼模樣。
一晃六百多個日夜過去,更是記不起了。
盈袖卻是為著那“彩頭”事心驚膽戰觀察過張家老祖宗,還在王家宅子裡見過一回。
兼之她在京中人事簡單,合共沒見過幾個老太太,哪有認不出的。
只這會膽怯已然不為著“彩頭”舊怨,而是來之前,丘大娘子說:“我跟妹妹,是一條線上螞蚱,不過是我在上,你在下而已。
我蹦起來,你未必能蹦,可我若蹦不起來,你休想能掙脫了腿。
我不知你與謝府那雲小娘子什麼緣故,那雲小娘子和張家國夫人又是個什麼緣故。
她拿了瓶子來,告知我讓你走一趟,去了沒賞,但若不去,咱們這一攤子立時就要散了。
妹妹辛勞,走一趟吧。”如花似玉的姑娘家說起狠話,比青面獠牙鬼怪更讓人覺得陰森。
盈袖戰戰捏了帕子,唯恐張太夫人特意等在這是另有所圖,卻見張太夫人笑吟吟指了陶姝道:
“你是安樂公家中幼女,前年開秋,你孃親還領著你到祖母家園子裡玩過呢。”
她這一說,陶姝立時記了起來,福身道:“張祖母,您也在此,是來和雲姐姐..玩嗎?”
“哈哈,是,祖母也是來同你雲姐姐玩的。”張太夫人起了身,一手搭在身旁伺候的女使腕間往外走了幾步:
“只你們些姐兒過來,我這老貨再站著就討沒趣了。
等明兒再開秋,咱們往莊子上,多聚些人熱熱鬧鬧,到時候祖母看著你們玩。”
說完方抬頭瞄向盈袖,目光上下掃過,“你是郡夫人那邊的,看著能說會道,難怪和云云合緣。”
盈袖連忙福身道:“不知祖宗在這,貿然進來實在衝撞,我與雲小娘子是,她託我與她尋幾個果子,趕巧今日送來,別無它故。”
“起來吧。”
張太夫人發話,盈袖方直了身,再等人扶著老祖宗出了門,渟雲見盈袖似胸口大石落地般瞬間鬆下來。
“你怕張祖母?”她問。
“沒有的。”盈袖脫口而出,猛搖了兩下頭。
陶姝也瞧出不對,往她身上多看了兩眼,然渟雲遵著“各有難處”一律,並未再追問。
為消尷尬,盈袖環顧四周,看桌上書畫似有筆墨未乾,快步走上前拿起一張與渟雲道:“這是你畫的?”
渟雲點頭,“畫的....”盈袖邊說邊把目光看回畫上,語氣突而凝滯,感嘆道:“這樣好。”
她剛剛確只想隨口恭維一句“畫的真好”,沒想到近看過一眼,恍然剛剛那句還誇的不夠,她又重複了一聲,“這也畫的,太好了。”
這話張太夫人也說過不少回,但渟雲知道那老祖母出於某個原因,在很多事上哄著自己。
難得今天有個外人誇,小兒自得嘴唇抿了又抿,牙齒扣在唇間那抹微紅染到腮邊,都快浸到耳根子去了。
偏話裡還要自謙,帶著幾分羞澀氣道:“也沒有很好啦。”
“極好的。”盈袖嬌聲哄著,雙手伸展拿了畫再細看。
紙上一株忍冬,明明只用了墨啊,真就是,就是掛到外面架子上,誰也分不出真假了。
恍然連晨間風雨,午後豔陽,晚來飛光都在這一張紙上共生共存,橫看成朝,豎看成暮。
她拿的高些,花就要囂囂要盛,拿的低了,花就簌簌要跌,畫的這樣好。
看罷突而有些氣餒,小聲道:“若叫家中郎君買的畫有這個一半好,也沒人替他心疼了。”
“你家郎君買畫?”渟雲敏銳捕捉到了什麼關鍵詞。
盈袖立馬察覺到自己失言,看周圍倒無別人,丫鬟女使都在外頭候著。
她搖了搖頭,苦笑道:“娘子快別問了,不是你想的那個買畫。”
渟雲最近絞盡腦汁往哪弄銀錢,聽著豈有放過的道理,連忙追問究竟,再三懇求,盈袖小聲道:
“你畫的很好,可天下丹青客如過江之鯽,其中翹楚更是數不勝數,一張畫,有幾兩銀子的潤筆費已是高之又高了。
再要高,那不是畫,那是個...”她頓了頓,湊到渟雲耳邊道:“那只是人情稱罷了。”
渟雲眼睛眨巴片刻,盈袖當她還不懂,微笑道:“是這樣的,值錢的根本不是畫。”
可能是聲名,是地位,絕無可能是這一方院裡零落成泥。
“那我沒有的。”渟雲其實已然明白是什麼值錢。
盈袖將畫放回桌上,聲色如常道:“咱們去玩吧,今年可種了你說的虎杖?沒瞧著呢。”
“嗯。”渟雲點頭。
一直默不作聲的陶姝並沒轉身往外,而是繞過渟雲站到桌前,手指點到畫上,緩緩道:
“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