渟雲隨即起了快步跟上,盈袖一頭霧水擱了剪子,也跟到了裡頭。
未時末的陽光正照窗臺案前,曬的桌子上赤橙一片,微末細塵就在那一方金光中升騰翻飛。
盈袖鋪開的那兩張廢稿還在桌面攤著,陶姝彎腰抓住簍子拎起,“嘩啦”一聲盡數倒扣在其上。
跟過來的丹桂張嘴要罵,忽地記起那日在陶府書房翻的兩個老大白眼。
她連忙倒轉回身,到門口堵住了要跟進屋的辛夷,連同吳嫲嫲一起攔在了屋外。
“娘子拿筆呢,別進去吵著。”
她尚且見微知著,渟雲怎會反應不過來,早上陶姝說“我有”二字時,某些東西已經昭然若揭。
陶府那個房間,她看不上的滿屋塗鴉,和得意於賓客盈門求畫的丫鬟。
渟云為安樂公一事求索上下,當時只顧得意,沒作細想,今兒盈袖一說王家小郎買畫:
分明是當今聖人明面上感懷師恩,諂奉之臣便往陶府汲營。
錢銀來往過於直白,買畫,就風雅的多,即使陶籬落筆散亂,用墨無章,仍然可以價值千金。
甚至於,也許那畫賣與不賣,他自己都身不由己,但得人開口要,要的是聖人濃恩,哪有他一介囹圄之徒說不的權利。
或然謝祖母允許陶姝過來,也有對君王的阿諛之媚。
渟雲不知自個兒為何能明白的這麼快,彷彿上午那一個電光火石瞬間,她就清楚知道陶姝是想拿畫去,堵住某處膿瘡。
盈袖沒進過陶府,哪能想到陶姝這般年紀有此城府,看了這個看那個,自覺哪個也得罪不起,習慣性笑著軟聲對陶姝道:
“你拿這做什麼,云云都說是練筆,該叫她再畫一個給你。”
越俎代庖固然不是個通房本分,但想想若是渟雲叫安樂公女兒從廢紙簍帶東西回去更是不當。
盈袖輕推了推渟雲,示意她趕緊應下來,渟雲目光躲閃,輕搖頭道:“那樣不好。”
“雲姐姐又知道我要什麼,就說那樣不好?”陶姝拿起一個紙團,手間力道捏的紙團“咔咔”作響。
盈袖到底是想維護渟雲,對著陶姝道:“你上門為客,怎能胡來。”
她話說的膽怯,人卻挪了一步擋在渟雲身前。
陶姝別開臉,生硬道:“我與雲姐姐說話,你算什麼東西。”
渟雲連忙從盈袖身後站出,“你不要這樣,我不知你要什麼,可有些東西,我沒有的。”
陶姝手裡還捏著那本通易論,呼吸沉沉連帶著鼻翼翕動清晰可見,眼中不知是憤是恨漲的一雙瞳孔漆黑透圓。
盈袖這一趟過來本就不易,見著張太夫人更是被嚇的許久才緩過神,難得自在心境過了個午後,被陶姝一鬧,哀愁又上眉間。
說來三人一般倒黴,但渟雲好歹是謝府名義上的第四女,陶姝也是世家高門姐兒。
盈袖微福身算是與陶姝告罪,轉而勸渟雲道:“沒關係,你倆一般年幼,該算我的不是。”
陶姝反不肯相饒,嗤道:“你不過破落戶裡沒名沒分通房,能擔的起什麼不是?”
用詞之惡劣,渟雲與盈袖齊齊愣住,等渟雲回神,看盈袖已是淚在眼裡,雙肩抖如篩糠。
渟雲素無怒氣,又一直很喜歡陶姝,喉頭蠕動數下才要高聲,陶姝臉上一道淚痕比盈袖還先添。
“你莫急,過幾年,我未必如你。”陶姝擲開手中紙團,就著糙如沙粒的袖口往眼角狠擦了一下,輕人,然後輕己。
說罷往窗前搖椅一坐,斜斜躺下,雙手攤開書本高舉著頭頂擋住了臉上所有陽光。
渟雲詰問話語卡在喉頭,先與盈袖道:“么娘她是,思念她父親,盈袖姐姐你莫要與她一般見識。”
又上前兩步要勸陶姝,還沒張口,陶姝問:“你知道我那大哥在賣畫?”話裡還能聽出明顯哭腔。
“我上次去你家,見過的。”
“那你知道那畫賣的有多貴麼?”陶姝索性將書蓋在臉上,聲音透過那一冊“通易論”,細小沉悶,像觀子裡各位師傅晨誦讀的經文不知所謂。
渟云為難沒答,盈袖勉強明白陶姝大概是想將渟雲的畫拿去賣,賣就賣啊?好生說就是,何必...
她心中疑惑,心酸委屈都忘了,上前一步,恰聽得陶姝道:“千兩萬兩難計數。”
盈袖震驚看向渟雲,此時忽地頓悟,天地下人情之大,莫過於聖人。
而聖人,情在陶府。
即便她作為王家一個足不出戶的通房,也知道聖人稱安樂公週年之死為小祥。
真與假,不重要,就算天子是作戲,萬民也得跟著做。
但是,和陶姝有什麼關係?她是個稚齡女兒,還是續絃生的,盈袖又怔怔看往椅子上被書蓋著臉的陶姝。
“我現在沒了父親,生娘孤身在此,舉目無親,長兄年齡能當我祖父,到現在為止與我說話不超過五句。
嫂嫂看著是個寬和人,衣食從無苛待,別的一概沒有,雲姐姐覺得,我將來能做個什麼人?
內帷我不能替自己擇婿,外面我不能替自己立命,大抵過個三年五載及笄,兩眼一黑坐上轎子,嫁個不知姓甚名誰。
雲姐姐,你幫幫我,也幫幫你自個兒吧。”
“我....”渟雲頓口,眼睜睜看著那本《通易論》滑到地上,撕開陶姝一臉頹然。
一院之隔,謝老夫人問:“你到不怕她和王家那窟窿離的近了,早晚要掉窟窿去。”
“誒,我不怕。”張太夫人難得正色,豎起個指頭一板一眼道:“她是個聰明孩子,我就讓她看看,什麼叫話柄握在自己手裡才算數。
你個老貨,莫怕我教的她騰雲駕霧,你拿不住她。”
見過幾分權勢好,誰不想要?
張太夫人撥動手上念珠,謝老夫人發出了和劉嫲嫲一樣的疑問,“你這串子,怎麼看著短了一大截?”
“要你管。”
管她作甚,世人翻雲覆雨手段,還得背後龍王撐腰,女子再有心性,無有勢力扶持,再無孃家坐鎮,哪就能真能成呢。
反正王家的親事多半要成空,謝老夫人也懶得計較這一點半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