渟雲頓了頓,“氣還是氣一氣,但沒必要氣那麼久,我師傅不肯回來,我也沒辦法。
宋家六郎答應幫我買藕了,想辦法攢點銀子要緊,到底是六郎還是二郎,他們一天個說法兒,分也分不清。”
她念念叨叨,丹桂亦步亦趨跟著不知要接哪句,那也是,旁人說不氣,聽起來像故作清高。
面前這個說不氣,丹桂就為年初爛掉的那些藕捶足頓胸。
至於宋家六郎,那是按宋爻祖孫論,人家好幾個孫子呢,按宋頏父子論,宋頏便是第二子。
這點破事不是說過好幾次了,“我...”丹桂剛要張口,渟雲猛地頓住腳步,“忘了個事。”
“什麼?”丹桂如臨大敵。
“算了,我想著纖雲在哪吃,她那嫲嫲好幾個也餓不著。”渟雲續往回走,這半年日子過的雞飛狗跳,總結出一個道理,吃飯要緊。
塵世許多事不如觀子裡,唯吃喝好了千兒百倍,吃一口賺一口。
一驚一乍的,丹桂連喘了好幾聲。
張瑾自是沒能在謝府伺候,當天夜裡張府來人生拉硬拽把人拖了回去,第二天張太夫人又親自帶藥過來探了謝承傷情。
事已至此,大家都不是三歲小兒,謝承是自己千方百計翻牆搗瓦跟去的,謝老夫人怎可能當面怨懟,不過是玩笑般道:
“錯處該在我這,去年秋兒個你領那混賬來避禍,我就該拒了攆回去,叫他老子拿馬鞭抽一頓,也沒現在這場事了。”
“哦。”張太夫人一仰身,“你個老貨,這是怨恨我孫兒招災,我看你是你孫子不行,連匹馬都降不住,累我那個有家不敢回。
趕明兒我遣人把幾匹好馬牽過來,你也多盯著他早晚練練,兒郎握不住韁繩怎生能成?”
兩人說話,渟雲侯在一邊,記起去年張太夫人初次帶張瑾上門,確然說的是張瑾在郊外跌馬。
“我誰也不怨,我怨這.......”謝老夫人輕撫帶著護甲的指節,眼裡是昨兒謝承皮開肉綻手背。
她感慨樣道:“戲文唱的好啊,不往心中去,早晚要叫眼底看,眉上愁。”
張家子孫十幾個,沒了一個再拉一個,謝府這邊,人丁薄了點,索性正室幾個哥姐兒年歲都大了,再添些庶出沒什麼。
若有成才的,一榮俱榮,成不了,打發遠些就是。
“這天兒也暖起來了,”謝老夫人轉頭與曹嫲嫲道:“咱們尋個日子吃茶聽戲熱鬧熱鬧。”
一眾聲稱好,擬日子的擬日子,挑園子的挑園子,點戲子的點戲子,等張太夫人回去,丹桂與渟雲道:
“還是張家祖宗面子大,換個人來,老夫人定不會輕易干休。”
她手上麻利將一叢虎杖剃葉掰斷丟水盆裡清洗,說來湊巧,大夫開的方子里正有一味新鮮虎杖,少量水飲消腫,另搗碎外敷促進小腿促進骨骼恢復。
園子裡有現成的,就不用莊子上尋了送,渟雲聽丹桂口氣,就差直接喊“大郎君傷的好”,不辜負院裡這麼多虎杖。
倒也大可不必,張太夫人面子如何,渟雲沒看出來,她本就認為意外之事無須苛責,沒有張太夫人走一遭,仍舊不該怪罪誰。
但宋雋那兩個頭肯定是嗑的不夠響,不等科考散場,三月一日讀罷開考公文後,謝簡將監考事務一概付與同僚,快馬加鞭趕回家來。
底下傳了話給謝老夫人,昔日慈柔祖宗淡淡一句“作父親的教兒子,說與我幹什麼”,再不作搭理。
府中哥姐兒四五個被叫到一處,眼睜睜看謝簡著人將謝承拖到了書房按到地上,也不多問,當著纖雲面冷聲道:“往死了打。”
崔婉泣道:“他腿上沒好,郎君計較也等些時日。”
話語全然阻止不得,一時屋裡只聽見沉悶觸擊聲,纖雲咧嘴數下嚎啕大哭,謝簡無動於衷,連個語調起伏都沒,喊下人“把雲兒抱走”。
渟雲往後退了又退,覺得自個兒也該哭兩聲好讓人抱走,但怎麼擠眉弄眼淚珠子都不肯往外。
怪的很,明明已經被嚇的毛骨悚然好像喘不過氣,她就是哭不出來。
看謝承衣衫轉眼被湧血濡溼,崔婉只顧捂了眼在側哀哀低咽,謝尹謝予二人呆若木雞垂頭站著。
渟雲再往後退了兩步,抓著一面繪天地君親師恩圖樣並刻字的瓷燒座屏喊:“你要把他打死了。”
誰也沒做理會,她估摸著自己是嚇的根本沒能喊出聲。
那隻手抓著屏風愈緊,像似要上面幾行字給掐死: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
初還見謝承有個抖動,捱得許久,連瑟縮都看不出來,謝簡坐在案几後,始終漠然盯著不肯喊停。
渟雲推手,急步上前喊“你要把他打死了”。
好像還是沒人聽見她說什麼,那扇屏風受不住力“哐當”巨響倒在地上摔成四分五裂蓋住了她話語,天地君親師散的這一塊那一塊。
崔婉這才拿開帕子,嘶聲喊:“承哥兒一時貪玩,莫不然要賠命不成,真要賠命,是妾身沒教好他,郎君不若把妾身的命拿去。”
謝承偏頭看座屏,那好像是彭城磁州窯出的彩繪,天寧三年往京中進獻,市面上沒幾件。
謝承在地上生死未補,謝簡撣了撣身上尚沒換下的朝服,起身緩緩走到渟雲面前,看去年進府的蠢貨身高堪堪到自己腰,今年已經快到胸口了。
“君要臣死,父要子亡,死了是他福氣,”他看向崔婉,話還是對著渟雲說,“你,連死在這都沒資格,我懶得看你。”
說罷負手出了書房,崔婉趕忙喊人來將謝承帶回去治傷。
確實無人看她,謝尹和謝予自跟著孃親走,渟雲站在原地許久才能邁步回自己住處,又在書案前畫了好久花草方覺身上有了力氣。
丹桂居然也不多問,說來便是主君發怒也是應當,唯第二日又聽說謝簡不允許給謝承用鎮痛的藥,方連連抱怨其心狠。
渟雲悶悶不肯答話,彷彿是恐懼長久沒能退去,恐懼不是來自於鮮血暴力,也不是崔婉懦弱和謝簡憤怒。
她恐懼於世事好怪,那些人不補救一個失誤,就算並非失誤而是錯誤吧,長兄謝承不該在臨考前隨張家小郎縱馬。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那些人不去補救一個錯誤,反而加重錯誤造成的後果,丹桂即使抱怨心狠,卻從沒說謝簡行事不對。
晝夜尚有交替,寒暑也是輪流,祖師講兩儀互生,但世事彷彿是....一條道兒往黑了走。
虎杖早晚採送,次次都聽得丹桂說謝承如何難熬,手臂上癒合又撕開,腿骨處新傷疊舊傷。
渟雲轉著手腕珠子,那串子拆過好幾回,不仔細辨認她自己都分不出哪個才是血竭。
還得注意不能讓旁人知道,夜半更深,丹桂迷濛看到有個人站自己面前,嚇的張口要叫。
渟雲捂手上去,悄聲道:“我我我,你隨我來。”
丹桂看清楚後,將她手拉下來,沒好氣道:“做什麼,今晚不該我值夜。”
“我知道我知道,辛夷姐姐睡著了,你跟我來跟我來。”渟雲拉著人往僻靜處。
一盞豆燈昏昏,只在夜色裡掏出個井口大小光域,水面波瀾不興,那小姑娘伸手進去,撈出碩大的一粒圓珠,帶有溼漉漉的紋樣塞到丹桂手心。
“我都要瞎了,認了許久才分出來。”渟雲略帶抱怨:
“你再去送藥,就拿這個刮針鼻子那麼點加虎杖裡,泡水也行,就是得泡久點,給長兄用上。”
“這什麼?”
“血竭,就是止痛的,千萬別刮多,多了他動不了。”渟雲伸長脖子看著四周,唯恐有人過來。
“也別告訴別人,我沒幾個了,這個難找的很,師傅也沒有了。”
不知那粒珠子在她五指之間握了多久,溫熱更甚暖玉,丹桂輕聲道:“那我跟他說是你給的?”
大小是個恩情,以後,萬一謝承成了家主,身為女眷若能得他照拂,日子要好過許多。
“你跟他說什麼,我送你了。”
“既然難找,何必送我。”
“他們有別的,拿去浪費,我跟你講,算了......”一筒柑橘不值得氣這麼久,渟雲道:
“給你好,你用的上,趕緊回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