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閣

第73章 解毒

“姑娘!”蘇子澈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

他下意識地站起身,幾步走到她身邊,玄色的衣袍拂過沾露的青草。“這就要走?”他的目光緊緊鎖住她清冷的側顏,試圖從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上找到一絲轉圜的餘地。

宋傾蕪這才緩緩轉過頭,清澈的眼眸看向他,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淡然:“嗯。歷練已畢,自然該離開。”

“歷練……”蘇子澈重複著這個詞,胸腔裡那份翻湧的情緒找到了出口。他深吸一口氣,眼神灼灼,帶著前所未有的熱切與挽留之意,“姑娘既為歷練而來,凡塵廣闊,何處不可修行?不是一定要前往殺機四伏的地方!”

他向前微傾身體,姿態放得極低,語氣誠摯得近乎懇求:“中山百廢待興,我想在國都籌建‘明德書院’,非為權貴,專為收容那些戰亂流離、無家可歸的孤兒,以及貧苦無力求學的孩童。授其詩書,傳其技藝,使其有安身立命之本。此乃澤被後世之基業,我心甚堅!”

他的語速加快,彷彿生怕慢了一刻她就消失不見:“不過,主持書院之人,需心懷慈悲、眼界開闊、格局超然,更需……絕對信任,足以託付此等重任!放眼天下,能擔此任者,非姑娘莫屬!姑娘心懷蒼生,這書院正是將這份關切落到實處之良機!在雪峰是修行,在此間庇護教導矇昧孩童,使其明理向善,不亦是另一種功德無量的修行?何不……暫留中山?”

他伸出手,並非唐突的觸碰,而是掌心向上,做出一個邀請的姿態,眼神熾熱而真誠,帶著孤注一擲的挽留:“隨我回中山吧!明德書院,需要你!”

山風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宋傾蕪的目光落在蘇子澈伸出的手掌上,那掌心似乎還殘留著戰鬥的力量,也帶著此刻不容錯辨的誠摯與……某種讓她心湖微瀾的熾熱情意。她沉默著,清冷的眸子深處似有漣漪輕蕩。

蘇子澈緊張地等待著她的回應,心懸到了嗓子眼。見她沉默,他心中那份因她即將離去而激起的強烈不捨,促使他將連日來困擾的另一個難題丟擲,既是真心請教,也是為了留住這交流的契機,多留她一刻也好:

“姑娘見識卓絕,子澈尚有一事,如鯁在喉,懇請姑娘指點迷津。”他的姿態放得更低,如同弟子求教,“中山舊貴族盤踞,土地兼併,私蓄奴民,隱匿人口,致使國庫空虛,百姓流離,新政如陷泥沼。此等‘百足之蟲’,依姑娘之見,當如何才能真正‘死僵’?”

宋傾蕪的目光終於從蘇子澈的手掌移開,望向遠山流雲,聲音依舊清冷,卻帶著洞穿世事的透徹:

“公子既知癥結在‘私奴私民’與‘土地兼併’,便當直指根源。貴族之根基,在於依附其身的‘人’與‘地’。欲破其勢,需釜底抽薪——釋私奴為良民,分土地予耕者。”

她的話語清晰、徹底、一針見血:

“釋放,非空文。需以國法明定:凡中山之民,無論貴賤,皆為王臣,非私產。禁買賣,禁蓄奴。現有私民,登記造冊,給予平民身份,編戶齊民。”

“至於土地,丈量全國田畝,無論王田、封地、私田,皆需登記。依人口、丁壯,按律均分授田。貴族封地逾制者,收回;隱匿私田者,重罰充公。授田之民,只納國稅,免私租勞役。”

她的聲音冷了幾分,卻蘊含著強大的力量:“此策推行,必遭反撲。不過,公子若真欲根除積弊,使中山根基穩固,非行此雷霆手段不可。釋私民分田,則民有所歸,心有所向,國力自增。貴族失人失地,其勢如無源之水,縱有百足,亦將僵枯,只是推行之際,需注意時機和手段。”

清晰、徹底、一針見血!這藍圖雖在他心中,卻總是遊移不定,不曾如此果斷、決絕!他眼中露出敬佩之色:“姑娘真乃國士!此策雖險,卻是治本之道!子澈受教!”他深深一揖。

他看著眼前女子,她手臂的灼傷刺目,臉色因消耗而蒼白,可她的智慧與胸襟卻如皓月當空。

那份始於瓊華苑的欣賞,歷經生死考驗的震撼與並肩,在此刻終於凝聚成無法忽視的、帶著強烈傾慕的情愫。信任早已根深,愛戀如藤蔓纏繞心間。

“書院之事,亦是此策之基石!”蘇子澈再次提起,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與最後的希冀,“教化蒙童,開啟民智,方能穩固根基。姑娘……”他伸出的手未曾收回,眼神似有隱匿在深處的星光,“隨我回中山吧!這凡塵歷練,與蒼生同行,豈不比獨居雪峰更有意義?”

山澗的風似乎停滯了。

宋傾蕪的目光再次落回蘇子澈伸出的手掌上,停留了片刻。最終,她緩緩抬起未受傷的右手,指尖縈繞著一縷極其細微卻精純的寒氣。她沒有去碰觸他的手掌,而是將指尖輕輕點向自己左臂的灼傷處。

隨著寒氣的滲入,那片猙獰的紅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褪、平復,焦黑的邊緣迅速結痂脫落,露出下方新生的、瑩潤的肌膚。這近乎神蹟的療愈,卻讓宋傾蕪本就蒼白的臉色透明瞭幾分,彷彿消耗了極大的本源。

蘇子澈看著她為自己療傷,看著她因消耗而顯露的脆弱,心頭的悸動與憐惜幾乎要破腔而出!他喉頭滾動,下意識地想要阻止,卻終究沒有出聲。

療傷完畢,宋傾蕪收回手指,指尖寒氣散去。她抬起頭,看向蘇子澈。那雙清澈見底的眸子裡,清晰地映著他關切、緊張、期盼交織的臉龐,以及那眼底深處再也無法隱藏的情意。

她的唇角,似乎極淡、極淺地向上彎了一下,如同冰湖乍裂的一絲微光,轉瞬即逝。

“公子宏願,令人欽佩。土地之策,亦是治世良方。”她的聲音依舊清冷,卻少了疏離,“不過涉足其中非我的意願,告辭。”

她站起身,素衣輕揚,那剛剛癒合的手臂在陽光下瑩白如玉。

“書院之事,公子仁心,必有賢士相助。至於釋民分田……”她頓了頓,目光投向中山的方向,帶著深意,“此乃刮骨療毒,公子需慎之又慎,亦需……足夠的力量。時機若至,天道自會指引。”

她微微頷首:“公子保重。”

話音落下,她不再停留,轉身,步履從容地沿著山澗向上遊走去。身影在林間漸行漸遠,飄逸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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