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那份恰到好處的疏離客氣,與數日前茶樓中別無二致。
“宋姑娘。”
蘇子澈的聲音平穩如常,帶著屬於君王的雍容氣度,唇角噙著得體的淺笑,“舍妹頑劣,當年多虧姑娘援手,蘇某代舍妹及中山國,謝過姑娘救命之恩。今日姑娘能撥冗前來,清歡定是歡喜至極。”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溫和依舊,但深處卻如同靜水深潭,不露絲毫探尋的痕跡。
彷彿那日在茶樓中的對話,從未發生。
這份滴水不漏的平靜,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疏離。
就在這時,姬景昀緩緩起身。
他端著酒杯,臉上掛起無可挑剔的、屬於雄主的氣度與笑意,但那笑意卻未達眼底深處。
他向前走了兩步,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宋傾蕪身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瞭然和一絲刻意營造的親近。
“宋姑娘,”他的聲音沉穩有力,清晰地穿透了因蘇清歡熱情而略顯嘈雜的周遭,“雪月閣一別,雪谷寂照之茶,餘韻猶存。不想竟在此處重逢,當真是緣分不淺。”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塊巨石!
雪月閣!?
傳聞扶餘國雪鳶只因曾幫助過閣中弟子,便獲得其庇護,近日更是解決掉多年與她為敵得王兄,奪得王位!
滿場瞬間安靜下來,連絲竹聲都下意識地低了下去。
無數道目光帶著震驚、探究,在姬景昀和宋傾蕪之間來回逡巡。
蘇清歡愕然地睜大了眼睛,看看姬景昀,又看看身邊的宋傾蕪:“宋姑娘……燕昭君……你們認識?”
蘇子澈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眸,在姬景昀話音落下的剎那,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驟然起了極其細微的漣漪。
他執杯的右手穩定依舊,但杯沿處,那琥珀色的酒液卻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在璀璨燈火下折射出一瞬不易察覺的碎光。
宋傾蕪迎著姬景昀那帶著深意和審視的目光,神色依舊平靜無波,彷彿對方只是在敘舊。
她微微頷首,儀態從容,清冷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燕昭君記性甚佳。雪谷清寒,難得國君拜訪,一同品茶。”
這近乎預設的回答,如同無聲的驚雷,在瓊華苑上空炸響!
蘇子澈的視線重新落回宋傾蕪身上。
這一次,他目光深處那最後一絲因“故人影子”而殘留的、連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覺的暖意,如同被極寒的冰風瞬間凍結、粉碎、消散殆盡。
他喉結極其輕微地滾動了一下,彷彿嚥下了某種突如其來的、冰冷而沉重的東西。
指間的酒杯依舊穩穩端著,但杯中那點殘存的酒液,卻清晰地映照出他眼底驟然冰封的平靜——那不是真正的平靜,而是將所有翻騰的驚濤駭浪都強行按入冰層之下的、屬於君王的理智與清醒。
雪月閣主!宋傾蕪!
那個攪弄風雲、手握重器、傳言“得之可安天下”的神秘人物!
那個他曾在茶樓中試圖從她身上尋找一絲慰藉的女子!
巨大的身份落差帶來的衝擊,被他完美地收斂在平靜的表象之下。
唯有那瞬間變得異常清晰的視野,彷彿周遭喧囂的燈火和人群都瞬間遠去,只剩下場中那抹素白的身影,以及她身上所代表的、足以傾覆山河的冰冷權柄。
先前所有帶著私人情感的探尋與悸動,都在這一刻被徹底剝離,只剩下冰冷的審視與衡量。
她接近清歡是巧合還是佈局?
她與姬景昀的“雪月閣一別”意味著什麼?
她的出現,會在這本就微妙的諸國棋局上,落下怎樣一枚變數之棋?
而遠處的君無雙,在姬景昀開口提及“雪月閣”和“寂照茶”時,嘴角便已勾起一抹極淡、近乎冷峭的弧度。
此刻,看著宋傾蕪坦然回應,看著蘇子澈那冰封般平靜眼神下難以察覺的異樣,看著滿場權貴的屏息凝神,他緩緩飲盡杯中酒,目光深邃如夜,牢牢鎖住那風暴中心的素白身影。
好戲,果然才剛剛開場。他倒要看看,這位讓他苦等兩個時辰的閣主,在這群雄環伺的宴席上,究竟意欲何為。
宋傾蕪對滿場的死寂與各色目光視若無睹,她轉向依舊處於震驚中的蘇清歡,聲音清冷中難得地帶了一絲溫度:“救命之恩已是過往,今日是公主生辰,莫要因此擾了興致。傾蕪此來,只為賀壽。”
她的目光似是無意,又似有意地掠過主位上神色看似如常、但眼神深處已徹底冰封平靜的蘇子澈,最後,在君無雙的方向極快地停留了一瞬。
苑內燈火依舊輝煌,絲竹在短暫的停頓後試探性地重新響起,試圖彌合這巨大的震驚。
然而,方才那驚雷般的身份揭露與此刻席間暗流洶湧的眼神交鋒,已為這場熱鬧的盛宴蒙上了一層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權謀之網,空氣中瀰漫著無聲的硝煙。
姬景昀含笑落座,彷彿只是隨口敘舊,但那深邃的目光,卻始終未曾離開過場中那抹素白。
蘇子澈亦舉杯輕啜,動作優雅如常,只是那杯中之酒,嘗在口中,卻已品不出一絲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