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刻意疏遠。
她帶著剛愈的傷體,端來親手熬煮的、據說對傷口有益的湯藥,我端坐案後,目光只落在冰冷的軍報上,語氣淡漠如對陌路:“放下吧,有勞。”她興沖沖分享對軍陣的新奇想法,我以“軍機重地,女子不宜妄議”為由,冷硬打斷。她眼中跳躍的光芒,便在我一次次刻意的冰寒中,一點點黯淡下去,最終凝結成一種小心翼翼的、帶著困惑和受傷的沉寂。
我甚至動用了與杜芷溪那份心照不宣的“協議”。一次惡戰,我負傷回城,被安置在將軍府養傷。府中管事自作主張,竟遞了帖子請杜芷溪過府“探視”。
她來了,帶著得體的關切和名貴的藥材。我斜倚在榻上,任由她溫言軟語,親手替我更換額上降溫的溼帕,甚至在她遞上湯藥時,刻意放緩了聲調:“芷溪,辛苦你了。”
目光狀似不經意地掃過門口——那抹身影果然僵立在那裡,臉色瞬間蒼白如紙,隨即轉身,消失得無聲無息,像被風吹散的柳絮。
這出刻意為之的“溫情”,終究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病倒了,來勢洶洶,比初見時那場高燒更為兇險。宮中的御醫被緊急召入軍營,診斷後皆是搖頭嘆息,只道“心緒鬱結過甚,五內俱焚,需靜心調養”。
姬珩聞訊,以雷霆之勢將她接回了王宮休養,隔絕了外界一切探視。我連她一絲訊息也探聽不到,彷彿這個人連同那些錯位的記憶,一同被深宮的高牆吞噬。
再見她,已是數月後的宮廷夜宴。
絲竹管絃,觥籌交錯,衣香鬢影間,盡是虛偽的繁華。我坐在武將席中,冷眼旁觀這歌舞昇平下的暗流洶湧。
然後,我看到了她。
一襲宮裝華服,雲鬢高綰,珠翠生輝。在宮娥的簇擁下,她款款行來,步履從容,姿態端莊,是無可挑剔的王室氣度。
她的目光流轉,掠過眾人,最終落在我身上。那一刻,我的心驟然縮緊。
她唇邊噙著一抹恰到好處的、彷彿熟稔的笑意,遙遙舉杯,聲音清越,穿過喧囂清晰地傳來:“子謙,別來無恙?”
那笑容,明媚依舊,卻像是畫師精心描摹在瓷器上的圖案,美則美矣,毫無生氣。
她的眼神,更是冰冷得刺骨。那不像遺忘後的空茫,而像是一種刻意為之的、帶著審視與探究的陌生!
她在演戲?演一出與故人重逢的戲碼,而那雙曾映滿星光的眸子深處,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和全然的疏離。
她透過這層虛假的熟絡,想要看清什麼?刺探什麼?
我舉杯回敬,指尖冰涼,面上維持著慣有的冷峻:“託公主洪福,一切安好。”聲音平穩得連自己都心驚。
心口卻如同被鈍器反覆捶打——她記得!她什麼都記得!記得我的疏遠,記得我的“移情”,記得那場讓她心碎的重病!如今這刻意接近的“熟絡”,是報復?是利用?還是……她身後那位新貴的授意?
這冰冷的認知,比徹底的遺忘更令我窒息。
遺忘或許是無心的懲罰,而這帶著目的的、冰冷的“熟絡”,則是清醒的凌遲。
她已不是那個在荒野上對我展露明媚笑容、在病榻上緊握我手的姬榆了。她是深宮中戴著面具的公主,而我,是她棋盤上一枚需要試探的棋子。
朝堂的陰雲愈發濃重,安平侯的權勢如日中天,其野心已如出鞘之劍,鋒芒畢露。
我知道,風暴將至。
我調動了所有能調動的親信,織成一張無形的網,試圖在王宮的森嚴守衛之外,為她再築一道屏障。
每一次行動都如履薄冰,既要防備安平侯無孔不入的耳目,更要避開……我那日漸位高權重的父親。
父親與安平侯的走動愈發頻繁,言談間多有讚譽,我心中疑慮的毒藤瘋狂滋長,卻始終不敢觸碰那個可怕的真相。
然而,冰冷的現實終將以最殘酷的方式降臨。
那夜,王都火光沖天,殺聲震地。安平侯的大軍如同黑色的潮水,沖垮了宮門的最後防線。
我率領麾下最忠誠的死士,浴血拼殺,目標只有一個——護住深宮一隅那個戴著面具的身影。
刀劍撞擊,血肉橫飛,我身上不知添了多少道傷口,只憑著一股意志支撐:帶她走!帶她離開這修羅場!
可終究,人力有窮時。我眼睜睜看著保護她的最後一道屏障被撕開,看著那個我拼盡全力想護住的身影,在混亂的人潮和沖天的火光中,被安平侯親自派出的精銳裹挾而去,消失在一片混亂的夜色深處。
“姬榆——!”我的嘶吼淹沒在震天的喊殺聲中,徒勞而絕望。
謀反,成功了。安平侯王冠加冕,坐上了那染血的龍椅。
而我,像一頭重傷瀕死的困獸,帶著一身血汙和殘存的部屬,退回了已成孤島的懷恩侯府。支撐我的信念徹底崩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與自我厭棄。
我護不住她……終究還是護不住她。
就在這萬念俱灰之際,一個被我拼死救出的、曾在父親書房伺候的老僕,在彌留之際,用盡最後力氣抓住我的衣襟,渾濁的眼裡滿是悲憤與愧疚:
“少……將軍……老將軍……他……他早就……是安平侯的人了……糧草……軍械……城防圖……都是……都是……”
未盡的話語戛然而止,卻如同驚雷在我腦中炸開!
父親?
那個從小教我忠君愛國、持身以正的父親?
那個在我疏遠姬榆、與杜芷溪做戲時,還曾欣慰讚許的父親?
他……竟是安平侯謀逆的最大幫兇?!
是他,親手將致命的刀遞給了敵人,也間接斬斷了我保護姬榆的所有可能!
我的掙扎,我的血戰,我部屬的犧牲,在他眼中,恐怕只是一場可笑的、阻礙新主大業的絆腳石!
“噗——!”
一口滾燙的鮮血猛地噴濺出來,染紅了眼前的地面,也染紅了我的世界。
痛!
不是傷口撕裂的痛,而是信仰崩塌、血脈相連的至親在背後捅下致命一刀的、那種足以摧毀靈魂的劇痛!
原來我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犧牲,都不過是一場笑話!我像一枚可悲的棋子,被自己的父親,親手送到了敵人的棋盤上,碾得粉碎!
我恨!
恨安平侯的狼子野心!
恨父親的卑劣背叛!
更恨……恨我自己!
恨我識人不明!恨我力量微薄!恨我未能早察端倪!恨我親手推開了她,又沒能護住她!恨我竟流淌著這樣骯髒的、背叛者的血液!
懷恩侯府在窗外隱約傳來的、慶賀新王登基的喧囂中死寂如墓。
姬榆,你在哪裡?
是否在恨著這世間的一切,包括……我這個流淌著背叛者之血的無能保護者?
而我這滿身的罪孽,這滔天的恨意,這被至親背叛的錐心之痛……又該向誰去討?這被父親親手推向深淵的餘生,又該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