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深宮,終年不散的寒意,早已浸透骨髓。
母親倒下的那一刻,她月白衣裙上洇開的刺目猩紅,便成了我眼中永不褪色的烙印。
那支跌落碎裂的玉簪,清脆的聲響,至今仍會在死寂的夜裡,狠狠扎進耳膜。
從此,一道無形的、冰冷的高牆,在我與這世間之間拔地而起,也將所有試圖靠近的暖意,隔絕在外。
唯獨阿榆,像一株不知畏懼的小苗,倔強地想要穿透這堅冰。
她搖搖晃晃剛學會走路,就固執地追在我身後,聲音又軟又糯,帶著急切的喘息:“哥哥!哥哥!等等阿榆呀!”
那一聲聲呼喚,曾是我心底最隱秘的渴望,也是最尖銳的刺痛。
她仰著小臉,笑容純粹得能融化寒冬,眼底映著小小的我。
每當這時,心口便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既想將她擁入懷中逗哄,又恐懼那血色記憶會順著這擁抱蔓延到她身上,將她一同吞噬。
我只能用更冷的背影,築起更高的牆。
兩歲那年,她在雨後溼滑的石徑上追我,狠狠摔了一跤,泥水弄髒了她嶄新的小襖。我硬著心腸沒有回頭,腳步甚至不曾慢下半分,袖中的手卻已緊攥成拳。
八歲那年,她捧著一碟剛學會做的、形狀歪扭的點心,小心翼翼送到我書房門口,眼睛亮晶晶的滿是期待。
我隔著半開的門扉,只冷冷一句:“拿走,我不喜甜食。”
門合上的瞬間,我透過窗欞的縫隙,看見她小小的身影在廊下站了很久,最終低著頭,捧著那碟點心慢慢走開,肩膀微微抽動。
還有那次書房,我被夫子責罰,心緒如麻。
她卻溜進來,獻寶似的捧著一支帶露的荷花,非要我看。
花瓣映著她眼底純粹的期待。
可胸中戾氣翻湧,我竟失手將那荷花打落!
她愣住了,看著地上狼藉的花,那雙亮晶晶的眼睛一點點黯淡,最終什麼也沒說,低著頭,慢慢地退了出去。
後來才知,那是她在萬花園荷塘,央人撐船尋了許久才採到的……她躲進假山洞無聲落淚的模樣,成了我午夜夢迴時心裡最深的鞭痕。
終於,她不再喚我哥哥。
那雙曾盛滿孺慕星光的眸子,望向我時,只剩下小心翼翼的疏離和無法掩飾的畏怯。
她離我遠了。
這很好,這本就是我想要的。
可為何心口那處被挖空的地方,日夜呼嘯著穿堂的寒風?
苦果自釀,我甘之如飴。
記得那個冬日梅園。
隔著疏影,看她與珩弟嬉笑折梅。
她指著最高處那抹紅,聲音甜得像裹了蜜:“阿榆……要最高的那枝梅!”
那毫無陰霾的快樂,像光一樣刺進我的眼。
我本該離開,卻駐了足。
“你們在做什麼?”冰冷的聲音不受控制地滑出。
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瑟縮著躲到姬珩身後。
姬珩摔落,她撲進他懷裡大哭:“阿榆不要折梅枝了……”
那一刻,看著她因我而生的恐懼和淚水,胸口窒悶如巨石碾壓。
可所有的情緒,最終只化為更深的冰寒。
我冷冷懲戒宮人,用儲君的威壓震懾一切,也隔絕了她的怯怯求情。玄衣拂過積雪,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尖上。
牆,又一次加固了。
再後來,她眼底有了別樣的神采,為一個叫林湛的人。
懷恩侯公子,少年將軍,才貌雙全,風骨錚錚。
我知道他,一個真正的君子。
可當阿榆帶著一身夜露的寒氣回來,臉色蒼白如紙,那雙曾為林湛點亮星辰的眸子空洞失焦時,我心中那座沉寂多年的冰山,轟然炸裂!
他竟敢讓她如此傷心!縱有千般苦衷,萬般不得已,傷了她,便是不可饒恕的原罪!
一份關於北境軍糧轉運遲滯的奏章,被我硃筆批了“徹查”二字,落在林湛督辦的差事上。
懷恩侯府幾處看似穩妥卻經不起深究的產業,悄無聲息地被納入了稅吏重點盤查的名錄。
朝會上,幾句關於年輕將領歷練當去邊關險地的提點,分量足夠讓懷恩侯府焦頭爛額,讓林湛明白,他的所作所為,帶來的後果遠比他想象的沉重。
他懂了,投向我的目光復雜難言。
這教訓,是替阿榆討的。
她不必知道是誰的手在撥弄風雲,她只需乾乾淨淨。
宮宴上,珩將我引至園中,遠遠望見清河郡主,心中驀然洞明。我佯裝不知,配合著他和阿榆的胡鬧。若能換她片刻歡顏,荒唐又何妨?
只是意外,她竟那般尋常地向我行禮,眼中曾有的懼怕消失無蹤,換來的是一泓深不見底的陌生。望向林湛時,亦再無往日華光。我心中疑竇叢生,卻深藏不露。
她將榛子酥賜予杜芷溪,既然她已不在意懷恩侯,我無意再讓她糾纏,遂將自己的蘭若琴賜給杜芷溪,以平息這場無聲的風波。
珩北齊一戰,我雖憂心,但更不願她為此煩擾。往來信件,均經我仔細核查,才被宮人送入她宮中。未料,終究是被她發覺了端倪。
她滿腔憤恨地質問我,眼中的鄙夷如刀。
心中驀然一痛!是啊,在她眼裡,我早已卑劣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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